怎能不惊讶,这是一双研究员的手。
中国科学院大学硕士生导师、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研究员李永庚,来到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正蓝旗浑善达克沙地生态研究站(以下简称“浑善达克站”)已经有24年了,这个数字也是浑善达克站今年的岁数。
浑善达克,在蒙古语中为“孤驹”之意。相传800年前,一代天骄成吉思汗远征时,路过一片金沙之地,随即以自己心爱的良骥之名(Hulun xarak)为此地命名。东西横亘约450公里,浑善达克沙地是北方的四大沙地之一,也是距离北京最近的沙地。它时而桀骜不驯、风沙四起,时而温婉宁静、群鸟长歌。
现在,李永庚是浑善达克站站长。
清晨5点16分,一片细雨之中,李永庚裹上一件红色冲锋衣,戴上帽子,骑上一辆绿色电动三轮车,直奔鸡场。在电动三轮车运行的“嗡嗡”声消散之后,仔细听,1200只散养鸡的“咕咕”啼鸣声此起彼伏。
李永庚下车,低头走向旁边的鸡笼。越走,鸡鸣声越大。
他躬下身,打开了铁丝门。只见,从“家”里飞跃而下的金鸡们,不一会儿就把李永庚包围。鸡舍附近原本空荡的草地,一下子布满生灵。
早上的李永庚很忙,除了给鸡喂食、检查鸡舍水箱,还要去看站上的菜园子。掸掸大棚顶上积压的雨水,随手拔拔杂草,一走进菜园,李永庚总是笑着的。
在李永庚的悉心培育下,21个品种的土豆、6个品种的西红柿,还有茄子、辣椒、菜花、红萝卜、油麦菜、豆角等新鲜蔬菜,成为食堂后厨师傅的原材料。除了后厨和司机师傅,整个浑善达克站只有3位科研人员。
在这里,可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干什么都要“自力更生”——最近的小卖部都在30公里之外。面积不大的工具间里,水工、木工、电工等家伙事儿一应俱全,李永庚都会。别看现在的用具、蔬菜多种多样,时间倒回20年前,这片沙地还是空空如也。
怎么治?
李永庚打算带团队开展禁牧围封实验。在巴音胡硕嘎查,一块4万亩的公共放牧草场上,每年夏天,72户278口牧民的所有牛羊都在这里吃草,导致草场严重退化。最初的禁牧围封实验就从这里开始。
问题接踵而至。“我们从小就开始在这儿放牧、治沙,都没治好,他们来了能治成啊?又把我们的草场封了,我们怎么生活啊?”“白沙子上能长草?”牧民中传出了质疑的声音。有的牧民,甚至开始破坏围栏。
“老乡肯定是不干的,你禁不住的。”李永庚感慨,“我们就开设了1000亩的饲草基地,装上喷灌设备,保证饲草产量,到时候给牧民草料。”
退化严重的地方,李永庚和团队采取人工措施,局部设置“草方格”作为沙障。当时,他们提出三分之一的土地高效利用,其他地方的土地合理利用、归置、维护的治理方案。
仅在禁牧围封实验开展的第三年,草就长得比人还高,每亩产草量达到5200斤。
听到这个数据,不少人不相信,过来“打假”。内蒙古自治区政协主席悄悄问老书记那松乌日图:“你真相信他们这事儿?”后来亲自过来看:“哇噻,是真的!”
喜讯渐传,好多人慕名而来。他们开着越野车,拉下车窗,伸伸手就能摸着窗外的草穗。牧民们投向科学家们的眼神中泛起敬意,他们盘算着,打草比放牧还划算,就干脆把这块地做成打草场了。在草原,牧民们夏天打草,把草料打捆装车存储起来,待到冬天喂牛羊。
然而,没有随随便便的成功。由于连续多年打草,禁牧围封实验第七年,草地又开始退化了。
自然恢复靠什么?
养分。按先前的经验,牛粪是天然肥料。牧区政府引进了荷斯坦牛和西门塔尔牛,希望改良本土牛种。不料,杂交之后的牛,身上黑一块、红一块、白一块,成了“彩虹牛”。尽管牛变壮了,肉产量多了,但是抗逆性差了,因不适应当地气候而容易感染肠道疾病。每年春秋两季,牧民给牛喂大环内酯类抗生素,吃了这种药的牛,对人是安全的,但牛粪中会有大量药物残留,粪甲虫的生长和繁殖被抑制,牛粪无法分解,反倒挤占了植物的生长空间。现在,在草地上走两步就能看到成块的牛粪压在草地上,李永庚随手捡起一块牛粪,只见其下寸草不生。
“我跟牛粪还是有感情的,以前过冬,我们可以烧牛粪,当时右手拿着牛粪往炉子里送,左手吃馒头,没有任何违和感。”李永庚说,现在牛粪不分解了,摇身一变,成为困扰当地牧民的垃圾。
既然牛粪为草地增肥的路子走不通,浑善达克站开始另求他路。
有一年,浑善达克站散养了200只鸡,为站上改善伙食。令人意外的是,鸡舍附近的草长势喜人,明显比其他地方高出一截。受到启发的李永庚,随即在浑善达克站上饲养了5万只小鸡。按照预想,更大范围的草地将收获颇丰。
李永庚的学生苏华,2006年考入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中国科学院大学的前身),来到浑善达克站开始博士生涯。一转眼,这片沙地已经成了她结识18年之久的旧友。目前,她是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工程师、浑善达克站执行站长。
她刚来浑善达克站时,恰逢准备养鸡,那时的她想:“养个鸡谁不会呀?我们当时还请了一位经验丰富的养鸡专家,所以觉得肯定没问题。”
不承想,状况百出。草原时而狂风四起、电闪雷鸣,噼里啪啦,小鸡受惊起垛,一只压一只,堆到一米多高;夜晚,猪獾、狗獾、貉等野生动物时有出没,“獾也不吃鸡,有时候就是咬着玩,一晚能咬死五六百只鸡。”一棚两三千只小鸡,群死群伤。
“那次的教训称得上非常惨痛。”李永庚回忆,“就连活下来的鸡,有的也长得很小,就三四两重,跟小鸽子似的。”
5万只鸡,最后仅有约5000只鸡勉强“合格”。
几夜之间,李永庚白了头。
一场车祸让李永庚的处境雪上加霜。外出考察时,李永庚的车在马路上“飞了出去”。他本能地抱住驾驶座,只觉后背一阵剧烈的疼痛,随后陷入昏迷。
不一会儿,他醒了。环顾四周,4个车轮全部爆胎,安全气囊全弹起来了。考虑到气囊里有烟雾报警装置,他怀疑可能要爆炸,便往外爬。爬了三四米,实在没有力气了。他弯弯手指,伸伸腿脚,都能动。四周没有人,他只能趴在那里。
他想:“哎呀,这人的生命太脆弱了。至少我还可以活下去,我活着就是赚了。”
后来,老书记的大儿子碰巧路过,远远看着地上有个人,身穿迷彩服,像是李永庚的日常行装。走近一看,还真是李永庚。他赶忙拨打了120,把李永庚送去医院。检查结果显示,李永庚胸椎摔断三截、腰椎两截。李永庚的妻子张秀杰回想起那段经历:“现在他还留下后遗症,原来他走路大步流星,现在不一样了。”
不久后,时任中国科学院副院长丁仲礼路过锡林郭勒盟。身上还戴着护具的李永庚,为浑善达克站争取到了半个小时时间。当时还是助理研究员的他,抓紧时间向丁仲礼汇报了牧民生态、生产、生活的“三生”问题。
2009年,在丁仲礼再次来到浑善达克站之前,李永庚他们就建了一个简易板房,连洗手间都没有。第一次养鸡失败、车祸,给李永庚的眼神中披上迷雾。但丁仲礼的一席话,让李永庚至今难忘:“虽然很难,但希望你坚持下去。”
苏华坦言,当时缺乏资金,他们眼看着就要“活不下来”了。丁仲礼专门将浑善达克站列为固碳增汇技术示范基地。“当时财政很紧张,别的课题都是在砍经费,他给我们追加经费。要是没有他的支持,我们也活不到今天。”
李永庚一直记着那句话。他开始想办法。把小鸡养大有难度,那可不可以从已经长大的鸡开始养呢?接着,他从养鸡场引进被淘汰的蛋鸡,并不断改进鸡笼。2010年,鸡的成活率高达85%以上。
如今,鸡笼已经更新换代到第七代,别称“鸡别墅”。
可别小看这座三层小“别墅”,经过驯化,鸡从早上出笼“溜达”,到了夜晚,能够“自动回笼”。照李永庚的话来说,现在“一个人能轻轻松松养5000只鸡”。
Science杂志来访浑善达克站
初建后,很长一段时间,浑善达克站上的科研人员都吃住在老书记家里。西边的屋子住男生,东边的屋子住女生。“当时我还是学生呢,房子的炕很小,我们7个人,睡觉时平躺是不可能的,都得侧着身子才能躺下。”李永庚回忆着那段日子,“前半夜有人添牛粪烧炉火,到后半夜就冷了,一冷就把被子蒙上,但臭汗味儿又逼得你掀被子。”
那时沙化严重,站在一个小沙包上,往远处望去,很多地方都是光秃秃的,看不见绿植。苏华回忆,那些年,每天吃的饭菜,翻来覆去就两三个菜:西红柿炒鸡蛋、炒洋葱、土豆炒辣椒。“每天三餐都是这个,弄点咸菜,吃得久了,感觉豆腐乳都算是好菜,方便面也比菜好吃。”
久而久之,他们开始琢磨着二次利用废弃的煤气罐、PC管,种菜、做烤炉,改善伙食。这其中,偶然散养的200只鸡成为治沙的“钥匙”。
“他们刚来的时候,人家都有电脑、手机的,咱们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孩子们也不愿意上学。”老书记说,“他们来了之后,就跟年轻人互相交流,时间久了,他们的影响力很大。”采访时,老书记看着身旁的李永庚,面对着这个他结识了二十多年的老朋友说:“我就老说这一句话,没有你就没有我。”
老书记家的大儿子,成为嘎查里第一个大学生,考上了内蒙古农业大学,目前在锡林浩特的某家科技学院工作;二儿子初中时就跟着研究站上的科研人员跑样带。“李老师人老了很多,但是他对这个事情的执着越来越深,他就一直扎到这儿了。”老书记的二儿子谈起对李永庚的感受如是说到。
在研究站上帮忙的牧民不在少数。跟随浑善达克站科研人员的脚步,不一会儿,便到了宁静的家。刚下车,一位十几岁的女孩正笑容灿烂,在门口等候。见家里来了客人,宁静连忙端来刚煮好的奶茶、摆出四五种盒装的奶豆腐,在锅里煮上手把肉。
“她的妈妈娜仁,当年也是不到20岁的年纪来浑善达克站帮忙的,那时候,宁静只有这么高。”李永庚用手比划了一下,笑着说,“现在都长这么高了,跟她妈妈长得一模一样。”
又过了一会儿,娜仁回来了,肉也煮好了,便招呼着客人享用。她们不善用言语表达,但行动说明了一切,承载着牧民无上的真挚与热情。再过几天,宁静就要开学了。明年高考的她,喜欢草原的静谧,同时,她也想走出草原去“外面”看看。
“离开草原后,你会回来吗?”
“像风筝一样的,草原是我的家。”宁静说。
在浑善达克沙地,这片时而金光闪耀、时而芳草如茵的大地上,牧民出门时,是不锁门的。
“牧民的想法是最简单、最朴实的。”李永庚说。家里过寿宴、家宴,牧民少不了邀请研究站上的科研人员。就在采访前两天,嘎查一位73岁的老奶奶过生日,“我们订了一个3层的蛋糕,当时寿星的弟弟被感动了,讲了一通蒙语,又献歌一首,不让我们走”。
每每去牧民家里,李永庚团队会给牧民带上一兜鸡蛋。这一天,研究团队去了牧民苏德斯钦家。
“这是怎么操作的?我们的快递是不是也可以送过来?”苏华看着家门口堆放着大大小小的快递盒,欣喜地问道。苏德斯钦帮着嘎查里的大家干了很多活儿,开推土机、修净水机、理树枝、修路……如今也在帮大家免费代收快递。“太好了,这样一来解决了很大的问题。”苏华笑着说。
今年14岁的范轩睿,目前在北京上初中二年级,他已经跟着浑善达克站上的老师们5年了。在回忆录里,他写道:说起那茫茫的大草原,大家也许会想起那繁星密布的璀璨夜空,那挂在夜空中每日一变的月亮,和那风吹草低见牛羊如画般的奇景,而我想起的则是草原的牛粪、羊粪和鸡粪。
现在,范轩睿正在研究草原牛粪不分解的课题。有时候,他为了等一坨新鲜的牛粪,在烈日炎炎下暴晒几个小时。好不容易等到牛排便,他兴奋地拿起铲子来,光顾着取样,不料刚落到牛粪上的苍蝇飞到他嘴边。起初他还十分嫌弃,但见得多了,渐渐对苍蝇也“无感起来”。从北京来到草原,他觉得“很解压”。科学的种子,在他心底生根、发芽。未来,他想从事环境科学的科研工作,“亲近大自然感觉挺好的”。
短短5天的夏令营时光转瞬即逝,广受好评。
“大家都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家。”李永庚眼神中泛起柔光。他回忆起研究站建房子时的情景,当时站里资金不足,为了建起这些房子,苏华和许宏都垫钱了。“他们知道我们在做的事情是正确的,是有前途的,他们都跟着我走。”李永庚笑了。
傍晚的夕阳洒向浑善达克沙地,映在研究站门口的大石头上,把上面用汉语、蒙语和英语书写的字,照得更加明显。李永庚站在石头旁,笑着说:“我们这儿没有专门的服务人员,大家看到活儿了就干,从来不强求。只要人人献出一点爱,温暖美好充满人间。”
在李永庚眼里,草原的美,一年四季各有不同,甚至每一天都是不一样的。一会儿,蓝天白云绿草地;一会儿,狂风骤雨,乌云压顶。草原带给苏华开阔的心胸,给许宏的相册里增添了数不清的风景。
一个阴雨天,柏油路通往天边,绿毯一望无垠。雨刷有节奏地刮着大巴车前挡风玻璃,橡胶刷划过玻璃,似草原在呼吸。
从小生长在山东农村的李永庚,说自己“一不小心爱上了草原”。
开车驰骋在平静壮美的草原,李永庚随口哼起车载音响里正在播放的歌:难忘那片草原,血缘不是爱的唯一,无论走到哪里,我也是草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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