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树赋》原文及翻译赏析
翻译/译文
殷仲文气度流,学识渊博,名声传遍内。因为世道变异,时代更替,他不得不离开京城改作东阳太守。因此常精神恍惚不乐,望着院子里的槐树叹息说:“这棵树曾婆娑多姿,现在却没有一点生机了!”
至於塞耐寒的,藏有树精青牛的文梓,根系庞大,遍布崖内外。桂树为什么而枯死?又为什么半生半死?过去从河东、河南、河内这些地方移植,从广大遥远的田地迁徙。虽然开在建始殿前,在睢阳园中结果。树声中含有 谷声的情韵,声调合于黄帝“门”乐曲的律吕之音。带领幼雏的曾来聚集,比翼双飞的常来巢居。内心深处像那样,渴望在临的亭上一听鸣,现在却只能飘落异地对着明峡听猿声长啸。
有的树枝卷曲如拳,根部磊块隆起肥大,曲 拐弯,形状有的像熊虎回头顾盼,有的像龙起伏游戏,隆起的树节像群山相连,木纹横看像水池 泛起的波纹。灵巧的木匠惊奇地观看,有名的鲁班也惊讶得目瞪口呆。粗坯雕刻刚就绪,再用曲刀、圆凿精雕细刻:削出、龙密鳞,铲出龟、 硬甲,刮出尖角,挫出虎、豹利牙;层层像彩纹密布的织丝,片片有如真实的朵。而被砍削的树林,却草木纷披,笼罩在烟霭霞中,籍散乱。
至於梓、古度、平仲、君迁这些树木,也曾茂盛劲健,覆盖百亩,斜砍后继续抽枝,千年不死。秦时有松被封五大夫职衔,汉代有独坐大树之下。它们现在也无不埋没於青苔,覆盖上寄生菌类,无不被剥啄蛀虫蠹穿;有的在霜露中枝叶低垂,有的在中摇撼颠踬。东方边有白松庙,西方河源处有枯桑社,北方有用“杨叶”命名的城关,南方有用“梅根”称呼的冶炼场。曾有咏桂的辞赋留於后人,晋代的写下“系长松”的佳句。又何止是见於记载的细柳营、桃林塞呢?
至於险阻,道路隔绝,飘零异地,故乡。树被拔出根茎泪水垂落,损伤本根就滴沥鲜血。火烧入朽树的空处,树脂流淌,枝节断裂。横亘在山洞口的斜卧躯干,偃仰在山腰上的躯干中段折曲。纹理斜曲干粗百围者也如坚破碎,纹理正直高达千寻的也如屋瓦破裂。背负树瘿如长着赘瘤,被蛀穿的树心成了的巢穴。树怪木精 眼灼灼,山鬼妖孽暗中出没
况且我遭遇衰亡,羁居异邦不归。不能吟咏思人深切的“采葛”诗篇,又怎能如、叔齐的食薇不辱?沈沦在穷街陋巷之中,埋没在荆木院门之内,既伤心树木凋零,更叹息易老。“树叶飘落,老人生悲。”就是说这个意思呀!
於是有歌辞说:“建章宫大火之后,残骸如筏在上漂流。那些灰烬,不是的树木,就是河阳县的花果。”大司听后感叹道:“过去在汉水之南种下的,曾经枝条飘拂依依相惜;今天却看到它枝叶摇落凋零,江边一片凄清伤神的景象。树尚且如此,又何况人呢?”
注释
[1]殷仲文:东晋人,曾任将军、咨议参军、征虏长史等职,才貌双全,颇有名望。
[2]世异时移:(殷仲文内弟)称帝,以仲文为咨议参军、侍中,领左卫将军。后为刘裕所败,晋安帝复位,仲文上表请罪。此句即指此。
[3]东阳:郡名,在今浙江金华一带。
[4]庭:院子。
[5]婆娑(音梭suo):联绵词,枝叶纷披貌。《・桓玄传》:“仲文因月朔与众至大司府,府中有老槐树,顾之良久而叹曰:‘此树婆娑,无复生意。’”
[6]贞:坚。晋黄义仲《十三州记》载,甘肃有白鹿塞,多古松,白鹿栖息于下。
[7]青牛文梓:唐等辑《初学记》引《录异传》载,春秋时“秦文公伐雍州大梓木,有青牛出走丰水矣。”
[8]根柢:草木的根。盘魄:又作“盘薄”、“盘礴”,通“磅礴”,根深牢固。
[9]山崖表里:枝叶覆盖山崖之表里。上句言根柢之牢固,下句说占地之广大。
[10]桂:桂树。销亡:消亡。语出汉武帝《悼》:“秋气潜以凄目兮,桂枝落而销亡。”
[11]半死:半死不活。语出《七发》:“之桐,高百尺而无枝……其根半死半生。”
[12]三河:河东、河内、河南,今山西、河南一带。徙:迁。徙植:移植。
[13]畹:音晚wan,有说十二亩为畹,有说三十亩为畹。此言大面积的移植。
[14]建始:宫殿名。
[15]落实:果实熟落。睢(音虽sui)阳:在今河南商丘,汉为梁国,有梁孝王所建梁园。
[16]声:指树木在风中发出的声音。 (音懈xie)谷:指黄帝时的。相传黄帝曾命乐官在山北的 谷取竹制作。
[17]曲:指树声中含有古代乐曲。抱:怀,有。《云门》;黄帝时的舞乐。
[18]将:带领。雏:幼鸟。集:群鸟停落在树上。此句言携幼鸟停落在树上。
[19]巢:作动词用,筑巢。鸳鸯在树上筑巢双飞。
[20]临:面对。风亭:指风。唳:音厉li,鹤鸣。此句说鹤常立树上对风鸣叫。
[21]月峡:指月。此句说猿猴常立树上对月长鸣。
[22]拳曲:弯曲。拥肿:同“臃肿”。
[23]盘坳:盘旋于山坳之中。反复:指缠绕交错。
[24]彪:虎。此与下句是形容树木的曲肿盘绕之状。
[25]节:树木枝干交接处。此句是说树节竖立之多,有如山山相连。《易・说卦》:“艮为山……其于木也,为坚多节。”
[26]文:花纹。水蹙:水面出现波纹。蹙:音促cu,皱。此句是说树木的花纹横生,有如水面波纹。
[27]匠石:古代有名的木匠,名石,字伯说。
[28]公输:公输般,即鲁班。眩目:眼花缭乱。
[29]雕镌(音娟juan):雕刻。就:成。
[30]剞劂:音基觉ji’jue,雕刻用的刀子。
[31]鳞、甲:指树皮。
[32]角、牙:指树干上的疤痕、节杈。落、摧:指砍掉、铲去。
[33]重重:层层。锦:有彩色花纹的丝织品。此与下三句,均言能工巧匠在木头上雕刻的生动图案。
[34]纷披:散乱。
[35]松子:即赤松子。古度:即 木。平仲:疑是树。君迁:也称君迁子。以上四树均生。
[36]梢:树枝的末端。森梢:指枝叶繁盛茂密。
[37]槎:音cha,斜砍树木。 :音聂nie,树木砍后重生的枝条。此句是说这些新芽也会千年。
[38]大夫受职:受封大夫之职。秦始皇到封禅时,风骤至,避于下,乃封其树为“五大夫”。后便以“五大夫”为松的别名。
[39]将军坐焉:东汉将领冯异佐兴汉有功。诸将并坐立功,他常独坐树下,军中称其为“大树将军”。上句说秦松,此句说汉树。
[40]撼顿:摇倒。
[41]东海:东部临海的地方。白木:指白皮松。白木之庙:相传为黄帝葬女处的天仙宫,在今河南密县。其地栽种白皮松,故称。
[42]:西方上游地区。社:古代土地神的地方。应劭《风俗通义》载,东汉汝南南顿(今河南项城西南)人张助在干枯的空桑中种李,有患目疾者在树荫下休息,其目自愈,于是在此处设庙祭祀。
[43]北陆:泛指北方地区。陆,高平地区。以杨叶为关:以“杨叶”为关卡之名。
[44]南陵:南方丘陵地区。一说指安徽南陵县。梅根作冶:据说当地以梅树根作冶炼金属时用的燃料,日久习称其地为“梅根冶”。
[45]小山:西汉淮南王。丛桂留人:淮南小山《招隐士》有“桂树丛生兮山之幽……攀援桂枝兮聊淹留”之句。
[46]扶风:郡名。在今陕西泾阳县。长松:高松。晋《扶风歌》:“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系长松下,发鞍高岳头。”
[47]岂独:难道只有。临:看。细柳:细柳城。时周亚夫屯军处。在今陕西市西南。
[48]落:停息。桃林:桃林寨。在今河南灵宝以西、以东地区。《・武成》:周武王灭商后,“乃偃武修文,归马于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此二句承前四句东有白水、西有、北有、南有梅树而来,大意说,以树木命名的地方,又岂止是史书上记载的细柳营、桃林塞?
[49]若乃:至于。
[50]飘零:飘泊,流落。
[51]拔本:与下句之“伤根”,指拔掉树根,损伤树根。垂泪:与下句之“沥血”均指大树因受到损伤而痛哭流涕。《・魏志・武帝纪》注引《曹瞒传》:命花匠移植梨树,“掘之,根伤尽出血。”
[52]入:放入。此句说把干空心的树木投入火中。
[53]膏:指树脂。此句说树脂常从断节处流出。
[54]横:横放。 :音奇qi,倾斜。
[55]顿:倒下。
[56]文:树木花纹。围:两臂合抱的圆周长。百围:形容树干粗大。冰碎:像冰一样被敲碎。
[57]理:纹理。寻:长八尺为一寻。千寻:形容树木高大。瓦裂:像瓦一样被击裂。
[58]瘿(音婴ying)、瘤:树木枝干上隆起似肿瘤的部分。
[59]藏:指在树上的虫子。穿:咬穿。抱:环绕。指整天环绕树木飞行的飞鸟。穴:作动词用,作窝。
[60]木魅:树妖。 (音是shi) (音陕shan):目光闪烁的样子。亦作“ ”。
[61]山精:山妖。妖孽:危害,扰乱。
[62]况复:何况。风云:喻局势。感:感奋,振奋。意谓国家再无复兴之望。语出《・二十八将论》:“中兴二十八将,咸能感会风云,奋其智勇,称为佐命。”
[63]:客居。
[64]采葛:完成使命。《・王风・采葛》本是男女的,汉郑玄解作“以采葛喻臣以小事使出”,是出使北朝时被迫留下的,他以此典喻自己未能完成使命。
[65]食薇:薇是野。相传商臣伯夷、叔齐在武王伐纣灭商后,隐居首阳山,耻食周粟,而食。后知薇亦周之草木,不再采食,饿死。以上借古人故事说自身的思想与经历。
[66]沉沦:沦落。穷:阻塞不通。穷巷:为平民百姓住处。
[67]芜:丛生杂草。没:埋没,遮掩。荆扉:柴门。
[68]摇落:喻衰老。《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69]弥:更加。嗟:叹息。
[70]《淮南子》:西汉淮南王及其门客所撰。
[71]“木叶落,长年悲”句:引自《淮南子・说山训》,原文为“桑叶落而长年悲也”。
[72]斯:此。
[73]乃:于是。
[74]建章:西汉宫殿名,汉武帝时修建。三月火:指东汉建武二年时被焚。语用《・本纪》:引兵“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
[75]槎:音cha,木筏。晋《》:“年年,有往来不失期。”此句是说,建章宫被焚烧时,灰烬在万里中漂流,有如浮槎。
[76]金谷:。在今河南洛阳市东北。晋所筑。园中有清泉,遍植竹柏,树木十分繁茂。
[77]河阳:在今河南孟县西。晋任河阳令时,全县到处都种桃树。这二句是说,黄河里漂流的灰烬,都是昔日的绿树。
[78]桓大司马:指东晋桓温,简文帝时任大司马。
[79]依依:繁盛貌,又指随风飘扬,似有眷恋之意。汉南:汉水之南。
[80]凄怆(音创chuang):凄惨。江潭:深处。此指一带。
[81]堪:忍受。《晋书・桓温传》载,桓温自江陵北伐,行经金城,见年轻时“所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涕。”按,又见《・言语》篇。
赏析/鉴赏
《枯树赋》借东晋名士殷仲文起兴,有两重用意。首先,殷仲文的身世经历与有相似之处,所以虽是历史人物,却是以作者代言人的身份出场。其次,殷仲文对枯树的慨叹,沈痛而隽永,是早已载入《世说新语》的佳话。以此发端,既显得平易,又为全篇奠定了的基调。
接下来的“至如”一段,吃紧之处在于“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这一疑问。这里既有同类的反衬,更有今昔的对比,而关键在于后者。通过北方贞松、文梓的郁勃生机,自然引发出对桂树、梧桐的萧瑟枯萎的惋惜和疑问。当桂树、梧桐从原产地移植到帝王之乡,皇宫苑囿时,可谓备极尊宠:“开花建始之殿,落实睢阳之园”,它们发出的声音如上古乐曲,引来凤凰鸳鸯等象征吉祥的禽鸟。尽管备极荣华,在它们的意识中,始终不能忘却故乡,风朝月夕,不免悲吟。心灵的折磨,使嘉树失去了生机。
后皇嘉树如此,恶木又当如何?《》曾两次以恶木为寓言,宣明其无用无为的哲学。据说那些长在路边的.树,就是因为“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施攻击庄子也是比之以大木:“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同“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树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顾。”(《》篇)庄子的哲学这里姑且抛开不论,庾信笔下,连这样无用的树木也不能自我保全,难逃被铲削劈斫的命运。它们不能为建筑材料,却被他人当作赏心悦目的玩物。为了这个目的,它们被剥去树皮(“平鳞铲甲”),削去旁枝(“落角摧牙”),木屑飞溅,宛如的剥落,虽然有了碎锦真花的面目,却不复从前的生机。低贱的恶木也有生命,而人类的砍削又何异于屠杀!砍伐过后,只留下一地狼藉。草树散乱,烟霞无色。
在洞悉了嘉树与恶木都必然朽落的命运之后,庾信将眼光投向更辽远广阔之处,去书写树木的历史与空间。
树木荫蔽着人类,所以人类的历史也留下了树的印痕。“森梢百顷,槎 千年”,不知有多少故事:在人事上,秦始皇曾封树为大夫,后汉冯异有“大树将军”之号:传说中,有白木之庙,枯桑之社;地理图标出了杨叶、梅根的字样;文学领域更有淮南小山丛桂留人的深情、两晋之交刘琨长松系马的,又岂止是由于而著称的细柳营、桃林塞这几个名词呢?但年代既远,它们也都掩埋在历史的角落,“或低垂于霜露,或撼顿于风烟”,冷落凄清,生意萧索。
但世间万般悲苦,莫过于生离和死别;死别则死者长已矣,生离却是漫延剥蚀,一生无法痊愈的伤口。所以“山河阻绝”一段,血泪纵横,火殛膏流,残毁碎裂,妖孽,是庾信笔下最惊心动魄的景象。意象诡怪可怖,写法富于象征性,而一韵到底的文字,也分外予人以激烈却又无比压抑的感受。
“况复”一段,由象征回到自身,代言变为自言。激烈之后渐归于平静,但平静并非淡泊,而是对命运的承受,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忍受。“风云不感”以下六句,对个人经历做了简短的概括后,以“既伤摇落,弥嗟变衰”八字总结了自己的心境,可以看作是全赋的提要。末尾的两阕短歌,隽永深长,至情至痛,再三诵 之,低徊不已。
全篇的“文眼”,即所说的“一篇之警策”,是“生意尽矣”四字。人至暮年,的阴影无时不在,而早年国破身辱,流离的经历,更会加剧心灵的折磨,无材补天而只能沦为玩物的恶木,正是庾信的自我写照。所以赋中流露出悲伤到绝望的的情调,不是偶然的。我们可以说这种情调是不理智甚至偏执的,但若设身处地,就能理解,并进而同情、欣赏这种无理而有情的文字境界。传说,临终时发出的鸣声最美也最凄厉,《枯树赋》就是庾信的天之歌。
原文:
枯树赋
南北朝: 庾信
殷仲文风流儒雅,海内知名。世异时移,出为东阳太守。常忽忽不乐,顾庭槐而叹曰:“此树婆娑,生意尽矣!”。
至如白鹿贞松,青牛文梓。根柢盘魄,山崖表里。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昔之三河徙植,九畹移根。开花建始之殿,落实睢阳之园。声含 谷,曲抱《云门》。将雏集凤,比翼巢鸳。临风亭而唳鹤,对月峡而吟猿。乃有拳曲拥肿,盘坳反覆。熊彪顾盼,鱼龙起伏。节竖山连,文横水蹙。匠石惊视,公输眩目。雕镌始就,剞劂仍加。平鳞铲甲,落角摧牙。重重碎锦,片片真花。纷披草树,散乱烟霞。
若夫松子、古度、平仲、君迁,森梢百顷,槎 千年。秦则大夫受职,汉则将军坐焉。莫不苔埋菌压,鸟剥虫穿。或低垂于霜露,或撼顿于风烟。东海有白木之庙,西河有枯桑之社,北陆以杨叶为关,南陵以梅根作冶。小山则丛桂留人,扶风则长松系马。岂独城临细柳之上,塞落桃林之下。
若乃山河阻绝,飘零离别。拔本垂泪,伤根沥血。火入空心,膏流断节。横洞口而 卧,顿山腰而半折,文斜者百围冰碎,理正者千寻瓦裂。载瘿衔瘤,藏穿抱穴,木魅 ,山精妖孽。
况复风云不感,羁旅无归。未能采葛,还成食薇。沉沦穷巷,芜没荆扉,既伤摇落,弥嗟变衰。《淮南子》云:“木叶落,长年悲。”斯之谓矣。乃歌曰:”建章三月火,黄河万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译文:
殷仲文风流儒雅,海内知名。世异时移,出为东阳太守。常忽忽不乐,顾庭槐而叹曰:“此树婆娑,生意尽矣!”。
殷仲文英俊多才,温文尔雅,声名传遍天下。当晋朝末年世道时局发生变化的时候,把他外放为东阳太守。他因此而感到很不得志,常常怏怏不乐,曾顾视庭前的槐树而叹息说:“这棵树的枝干分散剥落,看来是毫无生机了!"
至如白鹿贞松,青牛文梓。根柢盘魄,山崖表里。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昔之三河徙植,九畹移根。开花建始之殿,落实睢阳之园。声含 谷,曲抱《云门》。将雏集凤,比翼巢鸳。临风亭而唳鹤,对月峡而吟猿。乃有拳曲拥肿,盘坳反覆。熊彪顾盼,鱼龙起伏。节竖山连,文横水蹙。匠石惊视,公输眩目。雕镌始就,剞劂仍加。平鳞铲甲,落角摧牙。重重碎锦,片片真花。纷披草树,散乱烟霞。
譬如白鹿塞坚贞的古松,雍州南山神奇的梓树,根深叶茂,气势磅礴,与山崖内外结成一体。但桂树却枯死了,梧桐也凋败了,这又是因为什么呢?原来它们当初是从很远的地方(三河),从很广阔的园田里移植而来的。它们虽然在汉魏帝王的建始殿前开花,在睢阳梁孝王的东苑里结果。它们虽然能随风发出 谷乐器般的声响,枝条拂动而形成《云门》似的舞姿;虽然有凤凰携带幼雏聚集于树上,有鸳鸯围绕左右比翼双飞,不过它们临风怀想,难以忘记故乡的鹤鸣;对月叹息,又好像是听到了三峡的猿啼。也有些弯曲结疤,上下缠扭的树木,树干粗短得如同蹲在地上的熊虎,枝条柔弱得好像出没嬉水的鱼龙。然而这样无用的树木却被用来制作山形的斗拱,藻绘的梁柱,使匠石看了大吃一惊,公输见了迷惑不解。初步雕凿成型后,竟还要用刻刀做进一步加工,或雕上有鳞有甲的祥龙,或刻成有角有牙的瑞兽。一层层灿烂如碎锦,一片片娇艳如真花。色彩纷呈的花草树木,散布成一团团的云霞。
若夫松子、古度、平仲、君迁,森梢百顷,槎 千年。秦则大夫受职,汉则将军坐焉。莫不苔埋菌压,鸟剥虫穿。或低垂于霜露,或撼顿于风烟。东海有白木之庙,西河有枯桑之社,北陆以杨叶为关,南陵以梅根作冶。小山则丛桂留人,扶风则长松系马。岂独城临细柳之上,塞落桃林之下。
说到松子、古度、平仲、君迁这类树木,茂盛挺拔,动辄有百顷之多,砍倒复生,往往有千年的树龄。有的树在秦朝曾受封过大夫的官职,有的树在汉朝曾与将军的名字连在一起。但不论是哪种树,它们无不受到苔藓和蕈菌的遮压,无不受到鸟雀和害虫的剥啄。在霜露的侵袭下它们不得不低眉垂首,在风烟的围剿中它们又不得不震颤乃至倒仆。东海一带有座神庙前种着白皮松,西河地区有棵枯干的桑树被奉为社神。北方用杨叶作为关塞的名称,南国又用梅根称呼冶铸的场所。淮南小山的辞赋讲过桂枝遭人攀折,刘琨的《扶风歌》也写过在松树下系马。又何止是在细柳设立过城防,在桃林修建过关塞。
若乃山河阻绝,飘零离别。拔本垂泪,伤根沥血。火入空心,膏流断节。横洞口而 卧,顿山腰而半折,文斜者百围冰碎,理正者千寻瓦裂。载瘿衔瘤,藏穿抱穴,木魅 ,山精妖孽。
至于山水隔绝,流落在异地他方。被移动的大树流着眼泪,受伤的树根鲜血淋漓。枯死的空心老干时常起火,断裂的节疤处树脂横溢。有的树歪歪斜斜地横卧在山洞口,有的树从中间拦腰折断仰倒在半山坡。纹理偏斜的极粗的树像冰块一样破碎了,纹理端正的极高的树也像瓦片一般断裂了。树身上下长满疙瘩肿瘤,树身内外满是乌窝虫穴。丛林中有树怪出没闪烁,山野里有鬼魅游荡作祟。
况复风云不感,羁旅无归。未能采葛,还成食薇。沉沦穷巷,芜没荆扉,既伤摇落,弥嗟变衰。《淮南子》云:“木叶落,长年悲。”斯之谓矣。乃歌曰:”建章三月火,黄河万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更何况像我这样机运不佳,生逢国难,出使不归,羁旅异朝的人。不能吟咏思人深切的“采葛”诗篇,又怎能如伯夷、叔齐的食薇不辱?身居陋巷,荒草掩门。看到草木的凋谢自然会伤心,看到草木的衰老枯死更要哀叹不已。《淮南子》说:“树叶落了说明一年又要过去了,这是使老年人最感伤心的事。”这些话所说的意思正和我现在的心情是一样的啊。于是我作歌唱道:“建章宫的栋梁毁于大火,黄河里的木筏烂在水中。如果不像金谷园中的柏树那样人去园空,也会像河阳县里的桃花那样枯萎不存。”桓大司马听了我的歌恐怕还会大发感慨:“当年栽种的柳树,繁茂可爱。现在看到它们枯败凋零,不能不令人凄伤。在短短的时间里树都老得不成样子了,人又怎么能经受得了年龄的催迫!”
注释:
殷仲文风流儒雅,海内知名。世异时移,出为东阳太守。常忽忽不乐,顾庭槐而叹曰:“此树婆娑,生意尽矣!”。
殷仲文:字仲文,陈郡(今河南淮阳)人。东晋大臣、诗人。少有才藻,美容貌。为新安太守。东晋元兴元年(402年),桓玄入建康(今江苏南京),仲文弃郡投玄,被用为咨议参军。二年(403年),桓玄废晋安帝,立国号楚,仲文以佐命(辅政)亲贵。三年(404年),桓玄败,仲文随玄西走,至巴陵(今湖南岳阳),叛玄,因奉二后(永安皇后何氏、皇后王氏)投义军,而为镇军长史,转尚书。东晋义熙三年(407年),与桓胤、骆球等谋反,被刘裕所杀。《晋书》卷九十九有传。风流:英俊。儒雅:风度温文尔雅。世异时移:桓玄称帝,以殷仲文为咨议将军。后桓玄为刘裕所败,晋安帝复位,仲文上表请罪。此句指此事。东阳:郡名,在今浙江金华。忽忽:恍惚,失意的样子。殷仲文复归晋朝,自认为素有名望,必当朝政,结果只做到大司马咨议,而且和他平日所看不起的谢混等人比肩同列,所以常感到怏怏不得志。后来又出为东阳太守,就更加怨愤。见《晋书》本传。庭:院子。婆娑(suō):本指舞蹈时婉转倾侧的样子,引申为人的偃息纵弛之貌,这里用来形容槐树枝干分散剥落。《世说新语・黜免》:”桓玄败后,殷仲文还为大司马咨议,意似二三(反复无定),非复往日。大司马府听(厅)前有一老槐,甚扶疏(繁茂分披)。殷因月朔,与众在听(厅),视槐良久,叹曰:‘槐树婆娑,无复生意!’”生意:生机。
至如白鹿贞松,青牛文梓。根柢盘魄,山崖表里。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昔之三河徙植,九畹移根。开花建始之殿,落实睢阳之园。声含 谷,曲抱《云门》。将雏集凤,比翼巢鸳。临风亭而唳鹤,对月峡而吟猿。乃有拳曲拥肿,盘坳反覆。熊彪顾盼,鱼龙起伏。节竖山连,文横水蹙。匠石惊视,公输眩目。雕镌始就,剞劂仍加。平鳞铲甲,落角摧牙。重重碎锦,片片真花。纷披草树,散乱烟霞。
至如:发语词。下文“乃有”、“若夫”、“若乃”同此。白鹿:指白鹿塞,在今甘肃敦煌。贞松:松历寒不凋,故喻其品格为坚贞。贞,坚。晋黄义仲《十三州记》载:“甘肃敦煌有白鹿塞,多古松,白鹿栖息于下。”青牛文梓:唐徐坚等辑《初学记》引《录异传》载,春秋时秦文公砍伐雍州南山文梓树,断树,有一青牛从中出来,走入泮(pàn)水中。又古人以为树万岁化为青牛。柢(dǐ):树木的本根。盘魄:同“磅(páng)礴(bó)”,盛大。山崖表里:以山崖为表里,形容上句所说根柢的牢固。桂:桂树。销亡:枯死。《汉书・外戚传》载:“李夫人死后,汉武帝思念不已,作《悼李夫人赋》说:‘秋气 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桐:梧桐。半死:凋残。汉枚乘《七发》:“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其根半生半死,冬则烈风、漂霰、飞雪之所激也,夏则雷霆、霹雳之所感也。”三河:汉时称河东、河内、河南三郡为三河,相当于今河南西北部、山西南部地区。徙植:迁徙移植。九:虚数,泛指多。畹(wǎn):古代三十亩为一畹。九畹,指大面积移植。《楚辞・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建始:洛阳宫殿名,于建安二十五年(220年)为曹操所建。睢(suī)阳之园:指汉梁孝王刘武所建的梁园,方三百里,在今河南商丘。声:指树木在风雨中发出的声音。 (jiè)谷:传说在昆仑山北,黄帝曾派伶纶至此地取竹制作乐器。这里指乐曲。见《汉书・律历志》。曲:指似乐曲的树中风声。抱:怀有。《云门》:黄帝时的舞曲。见《周礼・大司乐》。将:带领。集:群鸟停落在树上。这句是说凤凰携幼鸟停落在树上。《礼瑞命记》云:“黄帝时,凤蔽日而来,止帝园,食常竹实,栖常梧桐,终不去。”乐府古辞《陇西行》:“凤凰鸣啾啾,一母将九雏。”巢:筑巢。鸳:鸳鸯。这句是说鸳鸯在树上筑巢双飞。《列异传》载:“宋康王欲夺韩凭妻,逼死韩凭,妻跳台自杀,分别埋之,两冢各生梓树,根交枝错,合为一体,有鸳鸯雌雄各一栖其上,晨夕不去。”风亭:指风。唳(lì)鹤:鹤叫。这句是说鹤常立树上对风鸣叫。陆机、陆云兄弟被成都王司马颖杀害,遇害前陆机叹道:“华亭鹤唳(lì),有可复闻乎!”月峡:明月峡,巴郡三峡(明月峡、广德峡、东突峡)之一,在今重庆市东北八十里,峡壁有圆孔,形如满月。这里指月。见《华阳国志》、《益州记》。吟猿:巴东三峡(广溪峡、巫峡、西陵峡)水路艰险,行人至此往往起怀乡之感,有渔歌唱道:“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呜三声泪沾裳。”见《水经注・江水》。这里合二事而用之,是说猿猴常立树上对月长鸣。拳曲:即弯曲。拥肿:同“臃(yōng)肿(zhǒng)”,树木瘿(yǐng)节多而不平。《庄子・逍遥游》:“吾有大树,人谓之樗(chū),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拳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不顾。”盘坳(ào):盘曲扭结的样子。反覆:指缠绕交错。彪:小虎。以上两句形容树木的曲肿盘绕之状。节:树的枝干交接处。这句是说树节竖立多如山山相连。文:花纹。蹙(cù):皱。这句是说树木的花纹横生,有如水面波纹。匠石:古代有名的木匠,名石。《庄子・人间世》载,有个叫石的木匠到齐国去,路上见到一棵被奉为神树的大栎树,连看也不看,因为他知道栎树木质极差,没有大用途。这里反用其意。公输:春秋时鲁国的能工巧匠,姓公输名班,也称鲁班。眩目:眼光惑乱。雕镌:雕刻。就:成。剞(jī)劂(jué):雕刻用的刀子。平鳞铲甲,落角摧牙:平、铲、落、摧,义同,指砍掉,铲平。鳞、甲,指树皮。角、牙,指树干的疙瘩节杈。纷披:散乱的样子。
若夫松子、古度、平仲、君迁,森梢百顷,槎 千年。秦则大夫受职,汉则将军坐焉。莫不苔埋菌压,鸟剥虫穿。或低垂于霜露,或撼顿于风烟。东海有白木之庙,西河有枯桑之社,北陆以杨叶为关,南陵以梅根作冶。小山则丛桂留人,扶风则长松系马。岂独城临细柳之上,塞落桃林之下。
松子:指松树,子可食。一说作“松梓”,松树与梓树。古度:树名,不华而实,子从皮中出,大如石榴。平仲:树名,实白如银。君迁:树名,实如瓠(hù)形。晋左思《吴都赋》:“木则枫柙(xiá)、豫樟, (bīng)榈(lǘ)、枸(gǒu) (láng),绵 (yuán)、 (chūn)栌(lú),文 (xiāng)、桢(zhēn) (jiāng),平仲、 (jūn) (qiān),松梓、古度。”森梢:指枝叶繁盛茂密。槎(chá) (niè):树木砍后重生的枝条。斜砍为槎,砍而复生为 。这句是说这些新芽也会生长千年。大夫受职:受封大夫之职。《史记・秦始皇本纪》载,秦始皇到泰山封禅时,避雨于松树下,于是封其松为“五大夫”。后以“五大夫”为松树的别名。这里指松。将军坐焉:《后汉书・冯异传》载,东汉将领冯异辅佐刘秀兴汉有功。诸将并坐立功,他常独坐树下,军中称其为“大树将军”。此句指树。苔埋菌压,鸟剥虫穿:指枯树埋没于青苔,上面寄生菌类,被飞鸟剥啄、蛀虫蠹(dù)穿。撼顿:摇撼倒地。东海:指东部沿海地区。白木之庙:相传为黄帝葬女处的天仙官,在今河南密县。此地有白皮松,称“白木之庙”。白木,指白皮松。西河:西方黄河上游地区。社:古代祭祀土地神的地方。应劭《风俗通义》载,东汉汝南南顿(今河南项城西南)人张助在干枯的空桑中种李,有患目疾者在树荫下休息,其目自愈,于是在此处设庙祭祀。北陆:泛指北方地区。以杨叶为关:以“杨叶”为关卡之名。南陵:泛指南方地区。梅根作冶:以梅树根作冶炼金属时用的.燃料。以上四句统言东西南四方,有庙、社、关、冶,都是以木得名的。小山:即淮南小山,汉淮南王刘安的门客,姓名不详,今存辞赋《招隐士》。丛桂留人:淮南小山《招隐士》:“桂树丛生兮山之幽,……攀援桂枝兮聊淹留。”扶风:指《扶风歌》,乐府诗篇名。长松系马:晋刘琨《扶风歌》:“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系马长松下,发鞍高岳头。”长松,高松。岂独:难道只有。临:看。细柳:即细柳城,在今陕西咸阳市西南渭河北岸,西汉周亚夫屯军于此,称细柳营。城临细柳,即临细柳城。桃林:即桃林塞,约当今河南灵宝以西、陕西潼关以东地区,其地有函谷关古道。春秋时晋文公命詹嘉守桃林之塞,即指此地。塞落桃林,即落桃林塞。
若乃山河阻绝,飘零离别。拔本垂泪,伤根沥血。火入空心,膏流断节。横洞口而 卧,顿山腰而半折,文斜者百围冰碎,理正者千寻瓦裂。载瘿衔瘤,藏穿抱穴,木魅 ,山精妖孽。
若乃:至于。阻绝:阻断。飘零:漂泊,流落。拔本垂泪,伤根沥血:拔本、伤根,指拔掉树根,损伤树根。垂泪、泣血,指大树因受到损伤而痛哭流涕。《三国志・魏志・武帝纪》注引《世说》及《曹瞒传》:曹操命花匠移植梨树,“掘之,根伤尽出血。”火入空心:即空心入火,把干空心的树放入火中。入,放入。空心,树枯朽心空。膏流断节:指树脂从断节处流出来。膏,树脂。横:横放。 (qī):倾斜。顿:倒下。文:同“纹”,指树纹。百围:形容树干粗大。围,两臂合抱的长度。冰碎:像冰一样被敲碎。理:树的纹理。千寻:形容树木高大。寻,古代八尺为一寻。瓦裂:像瓦一样被吉裂。瘿(yǐng)、瘤(liú):树木枝干上隆起似肿瘤的部分。藏:指在树上的虫子。穿:咬穿。抱:环绕。代指整天环绕树木飞行的飞鸟。穴:作窝。藏穿,指虫穴。抱穴,指鸟窝。木魅:树妖。《抱朴子・登涉》:“山中有大树,有能语者,非树能语也,其精名曰云阳,呼之则吉。” (shǎn) (shì):目光闪烁的样子。山精:山妖。《玄中记》:“山精如人,头长三四尺,食山蟹,夜出昼藏。”妖孽:动词,为妖作孽。
况复风云不感,羁旅无归。未能采葛,还成食薇。沉沦穷巷,芜没荆扉,既伤摇落,弥嗟变衰。《淮南子》云:“木叶落,长(zhǎng)年悲。”斯之谓矣。乃歌曰:”建章三月火,黄河万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风云:比喻社会局势。感:振奋。羁(jī)旅:寄居作客。采葛:完成使命。《诗经・王风・采葛》本是男女的爱情诗,汉代郑玄解作“以采葛喻臣以小事使出”。庾信是出使北朝时被迫留下的,以此典喻自己未能完成使命。食薇:周武王灭殷,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野草)而食,有人告诉他们薇也属周朝所有,他们便宁肯饿死。见《史记・伯夷传》。这里指在北朝做官。沉沦、芜没:指沦落潦倒。穷巷、荆扉:指平民百姓的住处。摇落:喻衰老。《楚辞》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弥:更加。嗟(jiē):叹息。《淮南子》:又称《淮南鸿烈》,是西汉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苏非、李尚等所写的杂家著作,主要阐述道家思想,间糅阴阳、儒、法诸家思想。“木叶落,长年悲“引自《淮南子・说山训》,今本作”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故桑叶落而长年悲也“。长年,指老年人。建章:西汉宫殿名,汉武帝时修建。三月火:指东汉建武二年(26)建章宫被焚之事。语用《史记・项羽本纪》:项羽引兵“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槎(chá):木筏。传说黄河与天河相通,有人乘浮槎上犯牵牛、织女星。晋张华《博物志》:”年年八月,有浮槎往来不失期。“此句是说,建章宫被焚烧时,灰烬在万里黄河中漂流,有如浮槎。金谷:即金谷园。在今河南洛阳市东北,为晋石崇所筑。石崇《思归引序》称园内有”柏木几于万株“。河阳:晋河南孟州市西北。晋潘岳为河阳令,命满城栽桃树。桓大司马:指东晋桓温,字元子,晋简文帝时任大司马。《晋书》卷九十八有传。按,桓温为桓玄父,死于宁康元年(373年),早在桓玄篡晋之前,与殷仲文顾槐而叹并非同时,庾信在这里对举殷、桓的话不过是假设之词。依依:繁盛貌,又指杨柳随风飘扬,似有眷恋之意。汉南:汉水之南。凄怆:凄惨悲伤。江潭:江水深处,此指江汉一带。堪:忍受。《晋书・桓温传》载,桓温自江陵北伐,行经金城,见年轻时“所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涕。”又见《世说新语・言语》。
赏析:
《枯树赋》是一篇骈赋,通篇骈四俪六,抽黄对白,词藻络绎奔会,语言清新流丽,声律婉谐,虽多次换韵,读之仍然音韵铿锵,琅琅上口。全赋以人喻树,以树喻人,借树木由荣到枯,喻自己由少壮到风烛残年的生活体验和心理感受,苍凉深婉,老练浑成。从而使得“枯树”这一形象成为庾信人北之后内心最为生动的表述。
《枯树赋》开头一段,借殷仲文之事以发端,兼切赋题,并有两重用意。首先,殷仲文的身世经历与庾信有相似之处,所以虽是历史人物,却是以作者代言人的身份出场。其次,殷仲文对枯树的慨叹,沉痛而隽永,是早已载入《世说新语》的佳话。以此发端,既显得自然平易,又为全篇奠定了悲凉的抒情基调。第一段在全赋起了序文的作用。
从“至如白鹿贞松”至“散乱烟霞”为第二段。此段写了各种各样的树木,其中有《十三州志》所记的白鹿塞的古松,有《搜神记》所写的“青牛大梓树”等。尽管它们盘根广大,结体山崖,到头来有的消亡了,有的半死不活。本段紧要之处在于“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这一疑问。这里既有同类的反衬,更有今昔的对比,而关键在于后者。通过北方贞松、文梓的郁勃生机,自然引发出对桂树、梧桐的萧瑟枯萎的惋惜和疑问。当桂树、梧桐从原产地移植到帝王之乡,皇宫苑囿时,可谓备极尊宠:“开花建始之殿,落实睢阳之园”,但它们又是不幸的,因为它离开了故土。它们发出的声音如上古乐曲,引来凤凰鸳鸯等象征吉祥的禽鸟。尽管备极荣华,在它们的意识中,始终不能忘却故乡,风朝月夕,不免悲吟。心灵的折磨,使嘉树失去了生机。这几句隐寓作者本是梁朝之臣,而今流落北朝,飘零异地,不觉年老,像枯树一样,已失去生意。下文转笔写各种不材之木,其中有弯曲臃肿的,也有节疤横生的,加工这种树木,使能工巧匠也望而生畏;但经过一番雕刻砍削之后,居然能雕出诸如“重重碎锦,片片真花;纷披草树,散乱烟霞”之类的美丽图案。无材之木偏偏有用,与此相反,便出现了“材大难为用”的反常现象。
“若夫松子古度”以下至“塞落桃林之下”为第三段。此段写了名目繁多的树木,如松子、古度,平仲、君迁,还有在人事上,秦始皇曾封松树为五大夫,后汉冯异有“大树将军”之号;传说中,有白木之庙,枯桑之社;地理图标出了杨叶、梅根的字样;文学领域更有淮南小山丛桂留人的深情、两晋之交刘琨长松系马的豪迈,以及由于战争而著称的细柳营、桃林塞。但它们的最终结局,终不免“苔埋菌压,鸟剥虫穿”,枯萎于霜露与风烟之中。惟有以树命名的庙、社、关、冶、塞、营,却能名存后世。这里隐寓着人的年寿有时而尽,荣华止乎其身,惟有名存青史,才可永垂不朽。在洞悉了嘉树与恶木都必然朽落的命运之后,庾信将眼光投向更辽远广阔之处,去书写树木的历史与空间。树木荫蔽着人类,所以人类的历史也留下了树的印痕。
“若乃山河阻绝”至“山精妖孽”为第四段。此段较明显地引入己身的遭遇。世间万般悲苦,莫过于生离和死别;死别则死者长已矣,生离却是漫延剥蚀,一生无法痊愈的伤口。所以“山河阻绝”一段,血泪纵横,火殛膏流,残毁碎裂,妖孽舞蹈,是庾信笔下最惊心动魄的景象。意象诡怪可怖,写法富于象征性,而一韵到底的文字,也分外予人以激烈却又无比压抑的感受。
最后一段,由象征回到自身,代言变为自言,是更明显的自身遭际的感叹。这里有羁旅不归的悲哀,有屈节仕北的惭耻。激烈之后渐归于平静,但平静并非淡泊,而是对命运的承受,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忍受。“风云不感”以下六句,对个人经历做了简短的概括后,以“既伤摇落,弥嗟变衰”八字总结了自己的心境,可以看作是全赋的提要。《淮南子》上所说的“木叶落,长年悲”,引起作者的共鸣,引文意有未尽,作者又自作歌四句:“建章三月火,黄河千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这四句歌虽句句用典,却句句暗落己身,昔日的繁华已成过眼云烟,剩下的只有飘泊羁旅的孤独与凄凉和无穷无尽的哀伤而已。最后在桓温的几句哀叹中结束了全篇。“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既与赋首的“此树婆娑,生意尽矣”相呼应,又是全篇以树形人的致意之点,读之令人辄唤“奈何”。
全篇的“文眼”,即陆机所说的“一篇之警策”,是“生意尽矣”四字。人至暮年,死亡的阴影无时不在,而早年国破身辱,生活流离的经历,更会加剧心灵的折磨,无材补天而只能沦为玩物的恶木,正是庾信的自我写照。所以赋中流露出悲伤到绝望的的情调,不是偶然的。我们可以说这种情调是不理智甚至偏执的,但若设身处地,就能理解,并进而同情、欣赏这种无理而有情的文字境界。传说,天鹅临终时发出的鸣声最美也最凄厉,《枯树赋》就是庾信的天鹅之歌。
《枯树赋》名为咏树,实为咏怀,赋中的许多艺术描写,与他后半生的经历密不可分。赋末由树及人,将写树与喻己有机地结合起来。该赋将简单的叹喟变成丰富具体的形象,并用了很多艺术手段来写树,写各种各样的树,其中有环境的烘托,也有气氛的渲染,写树的遭遇,也写它们拔本伤根的悲哀,语言形象鲜明。作者使用了很多典故,他的典故汇彼多方,屡变屡新,有些用典使人不觉,多数典故,运用得灵活自如,似出己口。
从《枯树赋》可以看出,这时的庾信,眼界宽广、思路开阔,把宫廷、山野、水边、山上的树,名贵的、普通的树都写到了,又把和树有关的典故、以树命名的地方,也都写了出来。庾信善用形象、夸张的语言,鲜明的对比,成功地描写出了各种树木原有的勃勃生机与繁茂雄奇的姿态,以及树木受到的种种摧残和因为摧残而摇落变衰的惨状,使人读后很自然地对树木所受到的摧残产生不平,感到惋惜。
庾信由南入北,在与北朝文化的冲突抵牾中,在江南风气渐去渐远的羁旅之恨中,心中出现了强烈的文化失根之感,而江陵焚书更是一次空前的文化浩劫,在庾信心中留下巨大创痛。“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庾信暮年发出的这一声哀号,也正是其“拔根”、“伤根”之痛的自然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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