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原文及翻译赏析
创作背景
此诗于元丰二年(1079)。据宋人注解:“按先生《诗话》:‘仆在徐州,王子立、子敏皆馆于官舍。蜀人张师厚来过,二王方,吹洞箫,杏花下。’”可知作于徐州任上。又宋人施元之注解:“真迹草书,在武宁宰吴节夫家,今刻于黄州。”
文学赏析
这首诗的题目为“月夜与客饮酒杏花下”,所以除了写人还要写月、写花、写酒,既把四者揉为一体,又穿插写来,于完美统一中见错落之致。
诗的开头两句“杏花飞帘散余春,明月入户寻幽人”,开门见山,托出花与月。首句写花,花落春归,点明了时令。次句写月,月色入户,交代了具体和地点。两句大意是说,在一个之夜,随飘落的杏花,飞落在帘之上,它的飘落,似乎把的景色都给驱散了。而此时,的月,透过花间,照进庭院,来寻觅幽闲雅静之人。“寻幽人”的“寻”字很有意趣。有诗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诗人是主,明月是客,说明诗人意兴极浓,情不自禁地邀月对饮。而在此诗中,明月是主,诗人是客,明月那么,入户来寻幽人。那么,被邀之人就不能不为月的盛情所感,从而高兴地与月对饮。
接下来“褰衣踏花影,炯虹涵青苹”二句,是说诗人应明月之邀,揽衣举足,沿阶而下,踱步月光花影之中,欣赏这空明涵漾、似水涵青苹的神秘月色。这两句婉媚,妙趣横生。诗的上下两句都是先写月光,后写月影。“步月”是月光,“踏花”是月影;“炯如”是月光,“涵青苹”是月影。“炯如流水”,是说月光清澈如水,“炯”字写月光的明亮,如《法镜寺》:“朱甍半光炯,户牖粲可数。”“涵青苹”是对月影的形象描绘,似水的月光穿过杏花之后,便投下斑斑光影,宛如流水中荡漾着青苹一般。流动的月光与摇曳的青苹,使沉静的有了动感,知月惜花的`诗人,沐浴在花与月的清流之中,正好可以一洗尘虑,一涤心胸。这两句诗勾了一个清虚、明静、空灵而缥缈的超凡境界。
“花间置酒清香发,争挽长条落香”两句写花与酒。《》诗中有“狂挽断最长条”之句,《》诗中则说:“百花落如雪。”“花间置酒”两句化用了、诗意,写出了赏花与饮酒的强烈兴致。置于花间,酒香更显浓郁;香花,趁着酒兴观赏,则赏花兴致也就更高。花与酒互相映发。诗人此时的情怀,与《》“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的意趣迥然不同,不是寂寞孤独,而是兴致勃勃。
“山城”以下四句,前两句写借月待客,突出“爱月”之心。山城偏僻,难得好酒,可是借月待客,则补酒薄之不足。“劝君且吸杯中月”一句,是从《寓龙潭寺》诗“随飞燕月随杯”中化出,表明诗人对月之爱远远超出了之爱。后两句情绪渐转低沉,见诗人“惜月”之情。随着的推移,月光的流转,悠扬的箫声渐渐停息,月下花间的几案之上,杯盘已空,诗人忧从中来。此时诗人最忧虑的不是别的,而是月落。这里含着十分复杂的情感,被排挤出朝廷的诗人,虽然此时处境略有好转,但去国之情总会带来凄清之感,在此山城,唯有明月与诗人长相陪伴。月落西山,诗人情无以堪。
诗的最后两句转写花,不过不是月下之花,而是想象中凋零之花。月落杯空,夜将尽矣,于是对月的哀愁转为对花的怜惜。月下之花如此动人,第二天一阵恶风刮起,便会落英遍地,而满树杏花也就只剩下点点残红。诗中寄寓了人运的感慨。
这首诗韵味淳厚,声调流美,在表现手法上很有特色。首先是物与人的映衬,情与景的融入。人因物而情迁,物因人而生色。首句“杏花飞帘散余春”,是一派晚春景色,天上有明媚之月,花下有幽居之人,绮丽之中略带凄清之感。接着“明月入户寻幽人”一句,达到了物我相忘的境界。诗人因情设景,因景生情,情景交融,出神入化。
构思的错落有致,变化自如,使全待情致显得更浓。开篇两句既写花又写月。三、四句重点写月,其中也有写花之笔。五、六句写花、写酒,但重在写花。七、八句写爱月之深。九、十句写惜月之情。最后两句是虚笔,借花的凋零写惜春之情,并寄有身世之感,寓意更深一层。通观全篇,诗人紧扣诗题,不断变换笔墨,围绕花、月、酒三者,妙趣横生。
诗人笔下的月,不仅是含情脉脉,而且带着一股仙气与诗清。这种仙气与诗情,是诗人超脱飘逸风格的体现,也是诗人热爱自然的心情的流露。
魏晋陶渊明
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
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
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
敝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
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
孟公不在兹,终以翳吾情。
译文
自小不同人交往,一心爱好在六经。
行年渐至四十岁,长久隐居无所成。
最终抱定固穷节,饱受饥饿与冷。
屋风凄厉,荒草掩没前院庭。
披衣坐守漫长夜,盼望晨鸡叫天明。
没有知音在身边,向谁倾诉我衷情。
注释
罕人事:很少有世俗上的交往。游好:游心,爱好。六经:六种儒家经典,指《诗》、《书》、《易》、《礼》、《乐》、《春秋》。这里泛指古代的.经籍。
行行:不停地走,比喻时光流逝。向:接近。不惑:指四十岁。淹留:久留,指隐退无成:指在功名事业上无所成就。
竟:最终。抱:持,坚持。固穷节:穷困时固守节操,意即宁可穷困而不改其志。饱:饱经,饱受。更:经历。
弊庐:破旧的房屋。交:接。悲风:凄厉的风。没:掩没,覆盖。庭:庭院。
“披褐”二句:表现寒夜饥寒交迫的窘状,即《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诗中所说“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之意。
孟公:东汉刘龚,字孟公。皇甫谧《高士传》载:“张仲蔚,平陵人。好诗赋,常居贫素,所处蓬蒿没人。时人莫识,惟刘龚知之。”陶渊明在这里是以张仲蔚自比,但是慨叹陶渊明却没有刘龚那样的知音。翳(yì):遮蔽,隐没。此处有“郁闷”之意。
作品原文
饮酒二十首・其十四
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
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
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
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
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作品注释
1.故人:老朋友。挈(qiè)壶:提壶。壶指酒壶。相与至:结伴而来。
2.班荆:铺荆于地。荆,落叶灌木。这里指荆棘杂草。
3.行次:指斟酒、饮酒的先后次序。
4.“不觉”二句:在醉意中连自我的存在都忘记了,至于身外之物又有什么可值得珍贵的呢?
5.悠悠:这里形容醉后精神恍惚的样子。迷所留:谓沉缅留恋于酒。深味:深刻的意味。这里主要是指托醉可以忘却世俗,消忧免祸。
作品译文
陶渊明过着宁静的乡居生活。这一天,他邀请友人松下坐饮。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喝酒没有桌凳可凭,只好铺荆于地,宾主围坐。没有丝竹音乐,只能听风吹松叶,只能听父老杂乱言。此情此景,酒不醉人人自醉。
作品鉴赏
东晋以来,玄风大炽,一般文士都喜欢在诗文中说理。然而,他们的作品大多“平典似道德论”,颇遭后人訾议。唯有陶渊明却因其诗理趣盎然,情味深隽,大得后人推崇。同样是以诗说理,何以后世褒贬如此不同?其根本原因在于陶渊明与东晋士大夫们所追求的“理”各自不同,表达“理”的方式也各异。东晋士族文人言空蹈虚,侈谈玄理,以此为精神寄托,撷取老庄陈言为篇,理赘于辞,自然不免“淡乎寡味”之讥。而陶渊明在经历了几仕几隐的痛苦摸索之后,终于毅然归隐田园,他在躬耕实践中找到了人生的归宿,在自然淳朴的田园生活中领悟了人生的真谛,得到精神上的满足。尽管他也接受了老庄崇尚自然的思想影响,然而他所理解的“自然之理”是与俭朴而充实的田园生活紧密联系的,他所追求的“自然之理”,包蕴在淳朴笃实的田园生活中。情,旷而不虚;理,高而不玄――这正是上面所录《饮酒》诗第十四首“故人赏我趣”的一个显著特点。
先说诗中的情。陶渊明在宁静的'乡居生活中,或与邻人“披草共来往”、“但道桑麻长”;或“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或“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这一回,他邀请友人松下坐饮,而“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这两句开门见山点出“饮酒”的情由。这个“赏”字用得精当。诗人招饮,其情自然不俗;故人“赏”此趣,其情亦雅。这个“赏”字精炼地写出了宾主相得之情。而各自“挈壶”赴会,既见出乡间独有的古朴风情,又使人意会到来者都是一些淳厚质朴的人。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自称:“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故人“挈壶相与至”,正是深知渊明的境况和性情啊!这两句虽不言情,而情意自出。
“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这四句写松下饮酒的情景。没有几案可凭,没有什么关系。铺荆于地,宾主围坐,格外亲切。没有丝竹相伴,这也无甚要紧。听那风吹松叶,则更有清趣。围坐的是“故人”,面对的是清景,此情此景令人陶醉。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所以“数斟已复醉”。既醉之后,更是随意言笑,举觞相酬,欢然自得。如同诗人笔下所写的“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一样,在这幅松下坐饮的画面中也洋溢着一股浓郁的情意。此情与世俗的利害无涉,故言其“旷”;此情又来自诗人淳朴的生活感受,故言其“不虚”。
再说诗中的理。陶渊明把宁静的乡村当作返朴归真的乐土,把“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当作自然之理来信奉,在“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的生活中领略着任真自然的乐趣。在他的心目中,乡间幽静的景物、淳厚的民情和古朴的乡俗,无一不含蕴着与虚伪奸诈相对立的哲理。就像他曾在“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景致中体会到“此中有真意”一样,他也在松下坐饮、言笑自适的情景中悟出自然之理。这六句诗虽不明言理,但理趣融于“挈壶相与至”,“班荆坐松下”、“父老杂乱言”等意象之中,且流于笔墨之外。
在诗的后半部中,诗人以警隽之言将他的感受进一步哲理化:“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不觉”二字承接“数斟已复醉”而来。在醉意朦胧之中,自我意识消失了,外物更不萦于胸中,诗人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这里虽然表达的是一种玄理,然而它与“饮酒”、“复醉”的主观感受相结合,所以并不显得突兀或生硬,反而使人在咀嚼哲理的同时,仿佛看到醉态可掬的诗人形象。“悠悠”者,指一般趋名逐利之徒。这两句诗,一句指他人,一句言自身,笔法简炼灵活。诗人说:那些人迷恋于虚荣名利,而我则知“酒中有深味”!这个结尾可谓意味深长。魏晋以来,名士崇尚自然,而且大多嗜酒如命。在他们看来,“酒正自引人著胜地”,“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世说新语・任诞》)。所谓“胜地”、“形神相亲”,便是他们所追求的与自然之道相冥合的境界。饮酒,则是达到这一境界的一种手段。酒之“深味”,便在于此。因此,陶渊明在这里实际上是说自己在诗酒相伴的生活中、在与“故人”共醉的乐事中悟得了自然之理,而此中的“深味”是奔趋于名利之场的人难以体会的。
从松下坐饮这一悠然自适的情景中引出物我两忘的境界,进而点出最高的玄理――酒中之“深味”,通篇理趣盎然,警策动人,余味隽永。此理超然物外,故言其“高”;此理又包蕴着真实的体验,质朴明快,故言其“不玄”。――情旷而不虚,理高而不玄,以情化理,理入于情,非大手笔不能如此。后世学步者虽多,终不能达到陶诗从容自然的至境。
这首诗以饮酒发端,以酒之“深味”收尾,中间贯穿着饮酒乐趣,叙事言情说理,都围绕着“饮酒”二字,章法与诗意相得益彰,思健功圆,浑然成篇。
作者简介
陶渊明(365~427)晋朝时期诗人、辞赋家、散文家。又名潜,字元亮,号五柳先生,私谥靖节。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出生于一个没落的仕宦家庭。曾祖陶侃是东晋开国元勋,祖父作过太守,父亲早死,母亲是东晋名士孟嘉的女儿。陶渊明一生大略可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时期,28岁以前,由于父亲早死,他从少年时代就处于生活贫困之中。第二时期,学仕时期,从公元393年(晋孝武帝太元十八年)他29岁到公元405年(晋安帝义熙元年)41岁。第三时期,归田时期,从公元406年(义熙二年)至公元427年(宋文帝元嘉四年)病故。归田后20多年,是他创作最丰富的时期。陶渊明被称为“隐逸诗人之宗”,开创了田园诗一体。陶诗的艺术成就从唐代开始受到推崇,甚至被当作是“为诗之根本准则”。传世作品共有诗125首,文12篇,后人编为《陶渊明集》。
原文: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辨 通:辩)
译文及注释:
作者:佚名
译文
我家建在众人聚居的繁华道,可从没有烦神应酬车马喧闹。
要问我怎能如此之超凡洒脱,心灵避离尘俗自然幽静远邈。
东墙下采撷清菊时心情徜徉,猛然抬头喜见南山胜景绝妙。
暮色中缕缕彩雾萦绕升腾,结队的鸟儿回翔远山的怀抱。
这之中隐含的人生的真理,想要说出却忘记了如何表达。
注释
①结庐:构筑屋子。人境:人间,人类居住的地方。
②无车马喧:没有车马的喧嚣声。
③君:作者自谓。尔:如此、这样。这句和下句设为问答之辞,说明心远离尘世,虽处喧嚣之境也如同居住在偏僻之地。
④悠然:自得的样子。南山:指庐山。
⑤见:(读xiàn)同“现”,出现。
⑥日夕:傍晚。相与:相交,结伴。这两句是说傍晚山色秀丽,飞鸟结伴而还。
⑦此中:即此时此地的情和境,也即隐居生活。真意:人生的真正意义,即“迷途知返”。这句和下句是说此中含有人生的真义,想辨别出来,却忘了如何用语言表达。意思是既领会到此中的真意,不必说。
⑧欲辨已忘言:想要辨识却不知怎样表达。 辨:辨识。
把房屋建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却没有车马的喧闹。你问我为何能如此,心既远离了尘俗,自然就会觉得所处地方的僻静了。在东篱之下采摘菊花,悠然间,那远处的南山映入眼帘。烟云弥漫,夕阳西落,傍晚的景色真好,更有飞鸟,结着伴儿归还。从此时此地的情境中,领略到大自然的真趣,想要说出来,却又觉得它无法也无须明白的说出来。
赏析:
作者:佚名
大致在魏晋以前,以儒家学说为核心,中国人一直相信人类和自然界都处于有意志的“天”的支配下。这一种外于而又高于人的个体生命的权威,在东汉未开始遭到强烈的怀疑。于是就迎来了个性觉醒的时代;在文学创作中,相应地有了所谓“人的主题”的兴起。但个性觉醒,既是旧的困境与背谬的结束,又是新的困境与背谬的发现与开始。首先,也是最基本的,就是有限的'个体生命与永恒的宇宙的对立。诗人们不断发出哀伤的感叹:“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古诗十九首》);“自顾非金石,咄 令人悲”(曹植《赠白马王彪》);“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阮籍《咏怀诗》)。人们在自然中感受到的,是无限存在对有限人生的压迫。
但是,即使说困境与背谬注定要伴随人类的全部进程(这是一个存在主义的观念),在不同的阶段上,人还是要寻找不同的解脱方式。哪怕是理念上的或者是诗意上的,人也要发现一种完美的生命形态。所以到东晋末,在玄学的背景中,陶渊明的诗开始表现一种新的人生观与自然观。这就是反对用对立的态度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而是相反地强调人与自然的一体性,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这在他的这《饮酒》第五首之中,表现得最为充分而优美。凭着它那浅显的语言、精微的结构、高远的意境、深蕴的哲理,这首诗几乎成了中国诗史上最为人们熟知的一篇。
全诗的宗旨是归复自然。而归复自然的第一步,是对世俗价值观的否定。自古及今,权力、地位、财富、荣誉,大抵是人们所追求的基本对象,也便是社会所公认的价值尺度。尽管庄子早就说过,这一切都是“宾”,即精神主体的对立面(用现代语汇说,就是“异化”),但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终究无法摆脱。而陶渊明似乎不同些。他当时刚刚从官场中退隐,深知为了得到这一切,人们必须如何钻营取巧、装腔作势,恬不知耻地丢去一切尊严。他发誓要扔下这些“宾”的东西,回到人的“真”性上来。
于是有了这首诗的前四句。开头说,自己的住所虽然建造在人来人往的环境中,却听不到车马的喧闹。“车马喧”,意味着上层人士之间的交往,所谓“冠带自相索”。因为陶渊明喜欢诉穷而人们又常常忘记贵胄之家的“穷”与平民的“穷”全不是一回事,这两句诗的意味就被忽视了。实在,陶家是东晋开国元勋陶侃的后代,是浔阳最有势力的一族。所以,尽管陶渊明这一支已呈衰落,冷寂到门无车马终究是不寻常的。所以紧接着有一问:你如何能做到这样?而后有答,自然地归结到前四句的核心――“心远地自偏”。“远”是玄学中最常用的概念,指超脱于世俗利害的、淡然而全足的精神状态。此处的“心远”便是对那争名夺利的世界取隔离与冷漠的态度,自然也就疏远了奔逐于俗世的车马客,所居之处由此而变得僻静了。进一步说,“车马喧”不仅是实在的事物,也是象征。它代表着整个为权位、名利翻腾不休的官僚社会。
这四句平易得如同口语,其实结构非常严密。第一句平平道出,第二句转折,第三句承上发问,第四句回答作结。高明在这种结构毫无生硬的人为痕迹,读者的思路不知不觉被作者引导到第四句上去了。难怪连造语峻峭的王安石也大发感慨:自有诗人以来,无此四句!
排斥了社会公认的价值尺度,探询作者在什么地方建立人生的基点,这就牵涉到陶渊明的哲学思想。这种哲学可以称为“自然哲学”,它既包含自耕自食、俭朴寡欲的生活方式,又深化为人的生命与自然的统一和谐。在陶渊明看来,人不仅是在社会、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存在的,而且,甚至更重要的,每一个个体生命作为独立的精神主体,都直接面对整个自然和字宙而存在。从本源上说,人的生命原来是自然的一部分,是“大化”迁变的表现,只是人们把自己从自然中分离出来,投入到毫无真实价值的权位和名利的竞逐中,以至丧失了真性,使得生命充满焦虑和矛盾。所以,完美的生命形态,只有归复自然,才能求得。
这些道理,如果直接写出来,诗就变成论文了。所以作者只是把哲理寄寓在形象之中。诗人(题名叫《饮酒》,自然是一位微醺的、飘飘然忘乎形骸的诗人)在自己的庭园中随意地采摘菊花,偶然间抬起头来,目光恰与南山(即陶之居所南面的庐山)相会。“悠然见南山”,按古汉语法则,既可解为“悠然地见到南山”,亦可解为“见到悠然的南山”。所以,这“悠然”不仅属于人,也属于山,人闲逸而自在,山静穆而高远。在那一刻,似乎有共同的旋律从人心和山峰中一起奏出,融为一支轻盈的乐曲。
另一种版本,“见南山”的“见”字作“望”。最崇拜陶渊明的苏东坡批评说:如果是“望”字,这诗就变得兴味索然了。东坡先生非常聪明,也很懂得喝酒的妙处,他的话说得不错。这里不能作“望”,是因为“望”是有意识的注视,缺乏“悠然”的情味。还可以深一步说:在陶渊明的哲学观中,自然是自在自足无外求的存在,所以才能具足而自由;人生之所以有缺损,全在于人有着外在的追求。外在的追求,必然带来得之惊、失之忧,根本上破坏了生命的和谐。所以,在这表现人与自然一体性的形象中,只能用意无所属的“见”,而不能用目有定视的“望”。
见南山之物有:日暮的岚气,若有若无,浮绕于峰际;成群的鸟儿,结伴而飞,归向山林。这一切当然是很美的。但这也不是单纯的景物描写。在陶渊明的诗文中,读者常可以看到类似的句子:“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归去来辞》);“卉木繁荣,和风清穆”(《劝农》)等等,不胜枚举。这都是表现自然的运动,因其无意志目的、无外求,所以平静、充实、完美。人既然是自然的一部分,也应该具有自然的本性,在整个自然运动中完成其个体生命。这就是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
最后二句,是全诗的总结:在这里可以领悟到生命的真谛,可是刚要把它说出来,却已经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实际的意思,是说这一种真谛,乃是生命的活泼泼的感受,逻辑的语言不足以体现它的微妙与整体性。后世禅家的味道,在这里已经显露端倪了。
在诗的结构上,这二句非常重要。它提示了全诗的形象所要表达的深层意义,同时把读者的思路引回到形象,去体悟,去咀嚼。
这首诗,尤其是诗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句,历来被评为“静穆”、“淡远”,得到很高的称誉。然而简单地以这种美学境界来概括陶渊明的全部创作,又是偏颇的。因为事实上,陶渊明诗文中,表现焦虑乃至愤激的情绪,还是很多,其浓烈几乎超过同时代所有的诗人。但也正因为焦虑,他才寻求静穆。正像开头说的,这是在新的困境与背谬中所寻得的理念和诗意上的完美的生命形态。也许,人们能够在某个时刻,实际体验它所传达的美感,进入一个纯然平和的、忘却人生所有困扰的状态,但这绝不可能成为任何人(包括陶渊明)的全部人生。
原文: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译文
将房屋建造在人来人往的地方,却不会受到世俗交往的喧扰。
问我为什么能这样,只要心志高远,自然就会觉得所处地方僻静了。
在东篱之下采摘菊花,悠然间,那远处的南山映入眼帘。
傍晚时分南山景致甚佳,雾气峰间缭绕,飞鸟结伴而还。
这里面蕴含着人生的真正意义,想要分辨清楚,却不知怎样表达。
注释
结庐:建造住宅,这里指居住的意思。结,建造、构筑。庐,简陋的房屋。
人境:喧嚣扰攘的尘世。
车马喧:指世俗交往的喧扰。
君:指作者自己。
何能尔:为什么能这样。尔:如此、这样。
悠然:闲适淡泊的样子。
见:看见(读jiàn),动词。
南山:泛指山峰,一说指庐山。
山气:山间的云气。
日夕:傍晚。相与:相交,结伴。
真意:从大自然里领会到的人生真谛。
相与还:结伴而归。
辨通:辩
赏析:
对生命本真状态的真切体念――《结庐在人境》意象剖析。
弗洛伊德等西方精神分析学派认为,人的心灵深处有一个“本我”,还有一个“超我”。“本我”,就是老子哲学中的归根反本,它摆脱了文化符号的异化与扭曲,如婴儿自然而和谐的生命的本来面目,它接近于西方存在主义哲学所标举的生命的本真状态。“超我”则是社会文化塑造,特立而成自我,是存在于社会现实中,充当种种特定的社会角色,按照群体规范和要求行动的自我。“本我”和“超我”是一对矛盾,和谐地统一在人的灵魂深处。一时“本我”占据上风,一时“超我”表现明显。“超我”和“本我”的交错呈现,显示了人在不同时期里的不同行为表现甚至整个人生追求。放眼封建时代,许多文人在妥协世俗、扩展生命以用世;努力追求“超我”的同时,其实内心深处也时时流露出对险恶官场及叵测社会的厌弃,在竭尽心机地回归“本我”,力所能及地体念着生命的本真状态,如竹林七贤、谢灵运、陶渊明、李白、王维、苏轼等,但其中在追求“本我”道路上走得最远的,对这一状态体念得最真切的,恐怕要数陶渊明了。陶氏不但敢想,而且敢做;不但做了,而且做得那么彻底。他的这一出世心态在他的许多诗篇中均有所表露,在《饮酒》系列中尤其发挥到了极致。本文便以《结庐在人境》为例略作阐释。
《结庐在人境》一诗,是陶渊明诗歌意象的顶峰。在这首诗中,“本我”摆脱了“超我”的纠缠,澄明无碍地存在于诗歌意象中。“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这种“远”与“静”的.境界是“本我”战胜“超我”后才可能出现的。“心远”并不仅仅是因为“地偏”,最关键的恐怕还是陶氏在心灵上的真正忘世,倘若心为物役,尘根未了,则即使身处“无车马喧”的偏地,也仍然会为凡事俗情所羁绊,像唐朝王维辈那样像模像样地隐居终南,但他心里图的依然是那条加官晋爵的捷径。在王维身上,“本我”仅仅是追求“超我”的一种手段。而陶渊明则完全不同,他的“超我”已然被排斥在心灵之外,“本我”即生命的本真已呈现出一种完完全全的展开状态。这个时候,不管形体在田园还是在闹市,“心远地自偏”,这种澄明无碍、自由自在的心灵使万物都展现出宁静悠远的情韵。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至此,诗人与“本我”融为一体。采菊的陶渊明,已是解脱了各种尘世纷扰,以生命本真状态呈现的陶渊明了。他心灵的悠然空明,投射在菊花与南山的意象中。他的整个身心已融入山气和美丽的夕阳之中,又似乎化作了飞鸟在大自然的怀抱中翱翔。如此心平气和、心无旁骛地与大自然相承合,体味着大自然本身无穷的韵味。在这种观照中,物是原态的,心是宁静的,心物交汇在内心里,在和谐意识中,认认真真地进入了一种物我同一的“忘我”状态。
前四句,诗人摆脱“超我”从世俗回归自然;中间四句,诗人又以一种超脱虚静的心态,真切地体念着生命的本真状态;到了最后两句,诗人则更似乎进入了一种神情恍惚、虚无缥缈的仙幻之境。“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所谓的“真意”即是对回归生命本真的体念与感受。这种体念与感受想要说但说不出来。古人说得好,“得意必忘言”,已然得了“真意”的陶氏,合情合理地“忘言”,绝不是故作高深,只是这种感受确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这首诗中无酒,诗人却将其归入饮酒二十首,且成为其中冠冕,原因就在于其意象的捕捉与构成具有直觉无意识的酒神精神的特点。诚如古人所说:“这首诗意象构成中景与意会,全在一偶然无心上。‘采菊’二句,俱偶尔之兴味,东篱有菊,偶然采之,……而南山之见,亦是偶尔凑趣。山且无意而见,菊岂有意而采,……山中飞鸟,为日夕而归,……但其归也,适值吾见南山之时,……此亦偶凑之趣也。……其一点‘真意’,乃千圣不传之秘,即道书千卷,佛经完万叶,犹不能尽厥蕴,故但以‘欲辩已忘言’五字喝断‘此中有真意’之间。虽然,固已言之矣,不曰‘采菊东篱’云乎?”“偶尔之兴味”,即审美的直觉无意识状态。从此状态中蜕化而出的诗歌意象,才能获得“境在寰中,神游象外”的悠远不尽的意味。这偶然无心的情与景会,正是诗人生命自我敞亮之时其空明无碍的本真之境的无意识投射。这里,相与归还的鸟儿和悦欣慰,它们没有了彷徨,没有了迷茫,也没有了离群之悲伤。它们投射着诗人摆脱“超我”的孤独迷惘后,精神获得巨大的归属和依托感,从而呈现出自由而宁静欢畅的心情。
对生命本真状态的真心体念是这首诗真意之所在,也是《饮酒》诗及陶渊明诗歌的终极目标。
饮酒・结庐在人境
作者:陶渊明
朝代:魏晋
【饮酒】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词句注释
1.结庐:建造住宅,这里指居住的意思。人境:人世间,人类居住的地方。
2.车马喧:指世俗交往的喧扰。
3.君:指作者自己。何能尔:为什么能这样。尔:如此、这样。这句和下句设为问答之辞,说明心远离尘世,虽处喧嚣之境也如同居住在偏僻之地。
4.悠然:自得的样子。南山:泛指山峰,一说指庐山。见:(读jiàn),动词
5.日夕:傍晚。相与:相交,结伴。这两句是说傍晚山色秀丽,飞鸟结伴而还。
6.相与还:结伴而归
7.此中有真意,欲辨己忘言:这里面蕴藏着人生的真正意义,想要辨明,却忘了怎样用语言表达。此中:此时此地的情境,指山中景象,也指隐逸生活。此中:即此时此地的情和境,也即隐居生活。真意:人生的真正意义,即“迷途知返”。这句和下句是说辨:辨识。
白话译文
居住在人世间,却没有车马的喧嚣。
问我为何能如此,只要心志高远,自然就会觉得所处地方僻静了。
在东篱之下采摘菊花,悠然间,那远处的南山映入眼帘。
山中的气息与傍晚的景色十分好,有飞鸟,结着伴儿归来。
这里面蕴含着人生的真正意义,想要辨明,却忘了怎样用语言表达。
赏析:
全诗以平静朴素的语言写景抒情叙理,形式和内容达到高度的统一,无论是写南山傍晚美景,还是或抒归隐的悠然自得之情,或叙田居的怡然之乐,或道人生之真意,都既富于情趣,又饶有理趣。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那样景、情、理交融于一体的名句不用说,就是“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样的句子,虽出语平淡,朴素自然,却也寄情深长,托意高远,蕴理隽永,耐人咀嚼,有无穷的理趣和情趣。
这首诗的意境可分为两层,前四句为一层,写诗人摆脱世俗烦恼后的感受,表现了诗人鄙弃官场,不与统治者同流合污的思想感情。后六句为一层,写南山的美好晚景和诗人从中获得的无限乐趣。表现了诗人热爱田园生活的真情和高洁人格。
大致在魏晋以前,以儒家学说为核心,中国人一直相信人类和自然界都处于有意志的“天”的支配下。这一种外于而又高于人的个体生命的权威,在东汉末开始遭到强烈的怀疑。于是就迎来了个性觉醒的时代;在文学创作中,相应地有了所谓“人的主题”的兴起。但个性觉醒,既是旧的困境与背谬的结束,又是新的困境与背谬的发现与开始。首先,也是最基本的,就是有限的个体生命与永恒的宇宙的对立。诗人们不断发出哀伤的感叹:“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古诗十九首》);“自顾非金石,咄 令人悲”(曹植《赠白马王彪》);“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阮籍《咏怀诗》)。人们在自然中感受到的,是无限存在对有限人生的压迫。
但是,即使说困境与背谬注定要伴随人类的全部进程(这是一个存在主义的观念),在不同的阶段上,人还是要寻找不同的解脱方式。哪怕是理念上的或者是诗意上的,人也要发现一种完美的生命形态。所以到东晋末,在玄学的背景中,陶渊明的诗开始表现一种新的人生观与自然观。这就是反对用对立的态度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而是相反地强调人与自然的一体性,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这在他的这《饮酒》第五首之中,表现得最为充分而优美。凭着它那浅显的语言、精微的结构、高远的意境、深蕴的哲理,这首诗几乎成了中国诗史上最为人们熟知的一篇。
全诗的`宗旨是归复自然。于是有了这首诗的前四句。开头说,自己的住所虽然建造在人来人往的环境中,却听不到车马的喧闹。“车马喧”,意味着上层人士之间的交往,所谓“冠带自相索”。因为陶渊明喜欢诉穷而人们又常常忘记贵胄之家的“穷”与平民的“穷”全不是一回事,这两句诗的意味就被忽视了。实在,陶家是东晋开国元勋陶侃的后代,是浔阳最有势力的一族。所以,尽管陶渊明这一支已呈衰落,冷寂到门无车马终究是不寻常的。所以紧接着有一问:你如何能做到这样?而后有答,自然地归结到前四句的核心――“心远地自偏”。“远”是玄学中最常用的概念,指超脱于世俗利害的、淡然而全足的精神状态。此处的“心远”便是对那争名夺利的世界取隔离与冷漠的态度,自然也就疏远了奔逐于俗世的车马客,所居之处由此而变得僻静了。进一步说,“车马喧”不仅是实在的事物,也是象征。它代表着整个为权位、名利翻腾不休的官僚社会。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诗起首作者言自己虽然居住在人世间,但并无世俗的交往来打扰。为何处人境而无车马喧的烦恼?因为“心远地自偏”,只要内心能远远地摆脱世俗的束缚,那么即使处于喧闹的环境里,也如同居于僻静之地。陶渊明早岁满怀建功立业的理想,几度出仕正是为了要实现匡时济世的抱负。但当他看到“真风告逝,大为斯兴”(《感士不遇赋》),官场险恶,世俗伪诈污蚀,整个社会腐败黑暗,于是便选择了洁身自好、守道固穷的道路,隐居田园,躬耕自资。“结庐在人境”四句,就是写他精神上在摆脱了世俗环境的干扰之后所产生的感受。所谓“心远”,即心不念名利之场,情不系权贵之门,绝进弃世,超尘脱俗。由于此四句托意高妙,寄情深远,因此前人激赏其“词彩精拔”。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中的“心远”是远离官场,更进一步说,是远离尘俗,超凡脱俗。
排斥了社会公认的价值尺度,探询作者在什么地方建立人生的基点,这就牵涉到陶渊明的哲学思想。这种哲学可以称为“自然哲学”,它既包含自耕自食、俭朴寡欲的生活方式,又深化为人的生命与自然的统一和谐。在陶渊明看来,人不仅是在社会、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存在的,而且,甚至更重要的,每一个个体生命作为独立的精神主体,都直接面对整个自然和字宙而存在。
这些道理,如果直接写出来,诗就变成论文了。所以作者只是把哲理寄寓在形象之中。诗人(题名叫《饮酒》,自然是一位微醺的、飘飘然忘乎形骸的诗人)在自己的庭园中随意地采摘菊花,偶然间抬起头来,目光恰与南山(即陶之居所南面的庐山)相会。“悠然见南山”,按古汉语法则,既可解为“悠然地见到南山”,亦可解为“见到悠然的南山”。所以,这“悠然”不仅属于人,也属于山,人闲逸而自在,山静穆而高远。在那一刻,似乎有共同的旋律从人心和山峰中一起奏出,融为一支轻盈的乐曲。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四句叙写诗人归隐之后精神世界和自然景物浑然契合的那种悠然自得的神态。东篱边随便采菊,偶然间抬头见到南山。傍晚时分南山景致甚佳,雾气峰间缭绕,飞鸟结伴而还。诗人从南山美景中联想到自己的归隐,从中悟出了返朴归真的哲理。飞鸟朝去夕回,山林乃其归宿;自己屡次离家出仕,最后还得回归田园,田园也为己之归宿。诗人在《归去来兮辞》中曾这样写道:“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他以云、鸟自喻,云之无心出岫,恰似自己无意于仕而仕;鸟之倦飞知还,正像本人厌恶官场而隐。本诗中“飞鸟相与还”两句,与《归去来兮辞》中“鸟倦飞而知还”两句,其寓意实为同一。
“采菊东篱下”四句,古人对此评价甚高。张戒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景物在目前,而非至闲至静之中,则不能到,此味不可及也。”那么,张戒所说的“味”是什么呢?为何说“此味不可及”呢?我们知道,陶诗不尚藻饰,不事雕琢,明白如话,朴素自然,故前人常用“平淡”两字以概其诗风。但陶诗之平淡乃从“组丽”中来,是平而有趣,淡而有味。
这种貌似平淡实则醇美的特色,实为一种更高的艺术境界,非常人所知,亦非常人所能。张戒所说的“味”,当是陶诗醇美的韵味。此种韵味之所以“不可及”,原因固然众多。我们撇开文学修养、艺术才能等条件,可以说这种韵味只有像陶渊明那种不愿随俗浮沉,不肯汩泥扬波的诗人才能写出,也即只有寄心于远、心境“至闲至静”者才能写出。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中“悠然”写出了作者那种恬淡闲适、对生活无所求的心境。“采菊”这一动作不是一般的动作,它包含着诗人超脱尘世,热爱自然的情趣。将“见”改为“望”不好。“见”字表现了诗人看山不是有意之为,而是采菊时,无意间,山入眼帘。
见南山之物有:日暮的岚气,若有若无,浮绕于峰际;成群的鸟儿,结伴而飞,归向山林。这一切当然是很美的。但这也不是单纯的景物描写。在陶渊明的诗文中,读者常可以看到类似的句子:“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归去来辞》);“卉木繁荣,和风清穆”(《劝农》)等等,不胜枚举。这都是表现自然的运动,因其无意志目的、无外求,所以平静、充实、完美。人既然是自然的一部分,也应该具有自然的本性,在整个自然运动中完成其个体生命。这就是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
最后二句,是全诗的总结:在这里可以领悟到生命的真谛,可是刚要把它说出来,却已经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实际的意思,是说这一种真谛,乃是生命的活泼泼的感受,逻辑的语言不足以体现它的微妙与整体性。后世禅家的味道,在这里已经显露端倪了。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这两句是景物描写。这时我们隐隐可知诗人不光在勉励自己“还”,含蓄寄托了与山林为伍的情意,还在规劝其他人;两句虽是写景,实是抒情悟理。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诗末两句,诗人言自己的从大自然的美景中领悟到了人生的意趣,表露了纯洁自然的恬淡心情。诗里的“此中”,我们可以理解为此时此地(秋夕篱边),也可理解为整个田园生活。所谓“忘言”,实是说恬美安闲的田园生活才是自己真正的人生,而这种人生的乐趣,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也无需叙说。这充分体现了诗人安贫乐贱、励志守节的高尚品德。这两句说的是这里边有人生的真义,想辨别出来,却忘了怎样用语言表达。“忘言”通俗地说,就是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表达,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至情言语即无声”,这里强调一个“真”字,指出辞官归隐乃是人生的真谛。
在诗的结构上,这二句非常重要。它提示了全诗的形象所要表达的深层意义,同时把读者的思路引回到形象,去体悟,去咀嚼。
这首诗,尤其是诗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句,历来被评为“静穆”、“淡远”,得到很高的称誉。然而简单地以这种美学境界来概括陶渊明的全部创作,又是偏颇的。因为事实上,陶渊明诗文中,表现焦虑乃至愤激的情绪,还是很多,其浓烈几乎超过同时代所有的诗人。但也正因为焦虑,他才寻求静穆。正像开头说的,这是在新的困境与背谬中所寻得的理念和诗意上的完美的生命形态。也许,人们能够在某个时刻,实际体验它所传达的美感,进入一个纯然平和的、忘却人生所有困扰的状态,但这绝不可能成为任何人(包括陶渊明)的全部人生。
原文:
饮酒・幽兰生前庭
幽兰生前庭,含熏待清风。
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
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
觉悟当念还,鸟尽废良弓。
译文:
幽兰生长在前庭,含香等待沐清风。清风轻快习习至,杂草香兰自分明。
前行迷失我旧途,顺应自然或可通。既然醒悟应归去,当心鸟尽弃良弓。
注释:
(1)这首诗以幽兰自喻,以萧艾喻世俗,表现自己清高芳洁的品性。诗末以“鸟尽废良弓”的典故,说明自己的`归隐之由,寓有深刻的政治含义。
(2)薰:香气。
(3)脱然:轻快的样子。萧艾:指杂草。屈原《离骚》:“何昔日之芳草兮,今
直为此萧艾也。”
(4)行行:走着不停。失:迷失。故路:旧路,指隐居守节。“失故路”指出仕。任道:顺应自然之道。
(5)鸟尽废良弓:《史记・越王句践世家》:“蜚(飞)鸟尽,良弓藏。”比喻统治者于功成后
废弃或杀害给他出过力的人。
赏析:
作品赏析
其十七(1)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2)。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3)。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4)。觉悟当念还,鸟尽废良弓(5)。[注释](1)这首诗以幽兰自喻,以萧艾喻世俗,表现自己清高芳洁的品性。诗未以“鸟尽废良弓”的典故,说明自己的归隐之由,寓有深刻的政治含义。(2)薰:香气。(3)脱然:轻快的样子。萧艾:指杂草。屈原《离骚》:“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4)行行:走着不停。失:迷失。故路:旧路,指隐居守节。“失故路”指出仕。任道:顺应自然之道。(5)鸟尽废良弓:《史记?越王句践世家》:“蜚(飞)鸟尽,良弓藏。”比喻统治者于功成后废弃或杀害给他出过力的人。
作品简介《饮酒二十首》是晋末宋初文学家陶渊明创作的一组五言诗。这二十首诗借酒为题,以饱含忧愤的笔触,表达了作者对历史、对现实、对生活的感想和看法,抒写了作者对现实的不满和对田园生活的喜爱,充分表现了作者高洁傲岸的道德情操和安贫乐道的生活情趣。组诗以酒寄意,诗酒结合,使作者自然地袒露出生命深层的本然状态,体现出一种独特的审美境界。
作品原文
饮酒二十首
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①,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②。忽焉复醉③。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④,纸墨遂多。辞无诠次⑤,聊命故人书之⑥,以为欢笑尔⑦。
其一
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8。
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9!
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10。
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11;
忽与一樽酒,日夕欢相持12。
其二
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13。
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14!
九十行带索,饥寒况当年15。
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16。
其三
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17。
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18。
所以贵我身,岂不在一生19?
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20。
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21!
其四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22。
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23。
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24。
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25。
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26。
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27。
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28。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29。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30。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31。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32。
其六
行止千万端,谁知非与是33。
是非苟相形,雷同共誉毁34。
三季多此事,达士似不尔35。
咄咄俗中愚,且当从黄绮36。
其七
秋菊有佳色, 露掇其英37。
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38。
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39。
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40。
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41。
其八
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42。
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43。
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44。
提壶抚寒柯,远望时复为45。
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46。
其九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47。
问子为谁与?田父有好怀48。
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49。
褴缕茅檐下,未足为高栖50。
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51。
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52。
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53。
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54。
其十
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55。
道路迥且长,风波阻中涂56。
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57。
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馀58。
恐此非名计,息驾归闲居59。
其十一
颜生称为仁,荣公言有道60。
屡空不获年,长饥至于老61。
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62。
死去何所知,称心固为好63。
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64。
裸葬何必恶,人当解意表65。
其十二
长公曾一仕,壮节忽失时66;
杜门不复出,终身与世辞67。
仲理归大泽,高风始在兹68。
一往便当已,何为复狐疑69!
去去当奚道,世俗久相欺70。
摆落悠悠谈,请从余所之71。
其十三
有客常同止,取舍邈异境72。
一士常独醉,一夫终年醒。
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73。
规规一何愚,兀傲差若颖74。
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秉75。
其十四
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76。
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77。
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78。
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79?
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80。
其十五
贫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81。
班班有翔鸟,寂寂无行迹82。
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83。
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
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84。
其十六
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85。
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86。
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87。
敝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88。
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89。
孟公不在兹,终以翳吾情90。
其十七
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91。
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92。
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93。
觉悟当念迁,鸟尽废良弓94。
其十八
子云性嗜酒,家贫无由得95。
时赖好事人,载醪祛所惑96。
觞来为之尽,是谘无不塞97。
有时不肯言,岂不在伐国98。
仁者用其心,何尝失显默99。
其十九
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100。
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101。
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102。
遂尽介然分,拂衣归田里103。
冉冉星气流,亭亭复一纪104。
世路廓悠悠,杨朱所以止105。
虽无挥金事,浊酒聊可恃106。
其二十
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107。
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108。
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109。
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110。
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111。
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112。
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113。
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114。
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115。
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116。
作品注释
1.兼:加之,并且。比:近来。夜已长:秋冬之季,逐渐昼短夜长,到冬至达最大限度。
2.顾影:看着自己的身影。独尽:独自干杯。
3.忽焉:很快地。
4.辄:就,总是。
5.诠(quán)次:选择和编次。
6.聊:姑且。故人:老朋友。书:抄写。
7.尔:“而已”的合音,罢了。
8.衰荣:这里是用植物的衰败与繁荣来比喻人生的衰与盛、祸与福。无定在:无定数,变化不定。更:更替,交替。共之:都是如此。
9.邵生:邵平,秦时为东陵侯,秦亡后为平民,因家贫而种瓜于长安城东,前后处境截然不同。
10.代谢:更替变化。人道:人生的道理或规律。每:每每,即常常。兹:此。
11.达人:通达事理的人,达观的人。会:指理之所在。逝:离去,指隐居独处。
12.忽:尽快。筋:指酒杯。持:拿着。
13.云有报:说是有报应。指善报。夷叔:伯夷、叔齐,商朝孤竹君的两个儿子。孤竹君死后,兄弟二人因都不肯继位为君而一起出逃。周灭商后,二人耻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野菜)而食,最后饿死。
14.苟:如果。何事:为什么。立言:树立格言。《史记・伯夷列传》:“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耶?积仁絮行如此而饿死。”
15.“九十”句:《列子・天瑞》说隐士荣启期家贫,行年九十,以绳索为衣带,鼓琴而歌,能安贫自乐。况:甚,更加。当年:指壮年。
16.固穷节:固守穷困的节操。
17.道丧:道德沦丧。道指做人的道理,向:将近。惜其情:吝惜陶渊明的感情,即只顾个人私欲。
18.世间名:指世俗间的虚名。
19.“所以”二句:所以重视自身,难道不是在一生之内?言外之意是,自苦其身而追求身后的空名又有何用!
20.复能几:又能有多久。几,几何,几多时。倏:迅速,极快。
21.鼎鼎:扰扰攘攘的样子,形容为名利而奔走忙碌之态。此:指“世间名”。
22.栖栖:心神不安的样子。
23.定止:固定的栖息处。止,居留。
24.厉响:谓鸣声激越。依依:依恋不舍的样子。
25.值:遇。敛翩:收起翅膀,即停飞。
26.劲风:指强劲的寒风。
27.已:既。违:违弃,分离。
28.结庐:构筑房屋。结,建造、构筑。庐,简陋的房屋。人境:人聚居的地方。
29.尔:这样。
30.见(xiàn):同“现”,出现,显露。
31.日夕:傍晚。相与 相伴。
32.真意:从大自然里领会到的人生真谛。
33.行止:行为举止。端:种,类。
34.苟:如果。相形:互相比较。雷同:人云亦云,相同。毁誉:诋毁与称誉。
35.三季:指夏商周三代的末期。达士:贤达之人。尔:那样。
36.咄(duō)咄:惊怪声。俗中愚:世俗中的愚蠢者。黄绮:夏黄公与绮里,代指“商山四皓”。
37. (yì):通“ ”,沾湿。掇(duō):采摘。英:花。
38.泛:浮。意即以菊花泡酒中。此:指菊花。忘忧物:指酒。远:这里作动词,使远。遗世情:遗弃世俗的情怀,即隐居。
39.壶自倾:谓由酒壶中再往杯中注酒。
40.群动:各类活动的生物。息:歇息,止息。趋:归向。
41.啸傲:谓言动自在,无拘无束。轩:窗。得此生:指得到人生之真意,即悠闲适意的生活。
42.没:掩没。
43.凝霜:犹严霜。殄(tiān):灭绝,绝尽。异类:指除松以外的其它草木。卓然:高高挺立的样子。见:同“现”,显露。
44.连林:树木相连成林。众乃奇:大家才感到惊奇。乃,才。
45.壶:指酒壶。柯:树枝。远望时复为:即“时复为远望”的倒装句。意思是还时时向远处眺望。
46.何事:为什么。绁(xiè):拴,捆绑。尘羁:尘世的羁绊。犹言“尘网”。
47.倒裳(cháng):倒着衣服,忙着迎客,还不及穿好衣服。
48.好怀:好心肠。
49.乖:违背。
50.褴(lán)缕:无缘饰的破旧短单衣,泛指破烂的衣服。
51.尚同:同流合污。汩(gǔ):搅混。
52.禀气:天赋的气性。
53.纡(yū)辔(pèi):拉着车倒回去。
54.讵(jù):岂。
55.远游:指宦游于远地。东海隅(yú):东海附近。这里当指曲阿,在今江苏省丹阳县。
56.迥(jiōng):远。“风波”句:因遇风浪而被阻于中途。涂,同“途”。
57.然:如此,这样。为饥所驱:被饥饿所驱使。
58.倾身:竭尽全身力气;全力以赴。营:谋求。少许:一点点。
59.非名计:不是求取名誉的良策。息驾:停止车驾,指弃官。
60.颜生:即颜回,字子渊,春秋时鲁国人,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称为仁:被称为仁者;以仁德而著称。《论语・雍也》:“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孔子家语》:“回之德行著名,孔子称其仁焉。”荣公:即荣启期,春秋时隐士。有道:指荣启期能安贫自乐。
61.屡空:指颜回生活贫困,食用经常空乏。
62.枯槁:本指草木枯萎,这里指贫困憔悴。
63.称(chèn)心:恰合心愿。固:必。
64.客:用人生如寄、似过客之意,代指短暂的人生。
65.裸葬:裸体埋葬。恶:不好。意表:言意之外的真意,即杨王孙所说的“以反吾真”的“真”。
66.长公:张挚,字长公,西汉人,曾“官至大夫,免。以不能取容当世,故终身不仕”(《史记・张释之列传》)。壮节:壮烈的气节。失时:指失去了从政的时机。
67.杜门:谓闭门不出。杜,堵塞,断绝。
68.仲理:指东汉杨伦。高风;高尚的品格、操守。兹:此,这里。
69.往:去。指出仕。已:止,停。指辞官归隐。狐疑:犹豫不决。
70.去去:这里有“且罢”、“罢了”的意思。曹植《杂诗・转蓬离本根》:“去去莫复道,沉忧令人老。”奚道:还有什么可说的。奚,何。
71.摆落:摆脱。悠悠谈:指世俗妄议是非的悠谬之谈。余所之:我所去的地方,指隐居。之,往,到。
72.同止:在一起,同一处。取舍:采取和舍弃,选择。邈异境:境界截然不同。
73.领:领会,理解。
74.规规:浅陋拘泥的样子。兀(wù)傲:倔强而有锋芒。差(chā):比较,尚,略。颖:才能秀出,聪敏。
75.酣中客:正在畅饮的人。
76.故人:老朋友。挈(qiè)壶:提壶。壶指酒壶。相与至:结伴而来。
77.班荆:铺荆于地。荆,落叶灌木。这里指荆棘杂草。
78.行次:指斟酒、饮酒的先后次序。
79.“不觉”二句:在醉意中连自我的存在都忘记了,至于身外之物又有什么可值得珍贵的呢?
80.悠悠:这里形容醉后精神恍惚的样子。迷所留:谓沉缅留恋于酒。深味:深刻的意味。这里主要是指托醉可以忘却世俗,消忧免祸。
81.乏人工:缺少劳力帮手。
82.班班:显明的样子。《后汉书・赵壹传》:“余畏禁不敢班班显言。”
83.悠:久远。少至百:很少活到百岁。
84.委穷达:犹“委命”。委,听任。穷达,指穷达之命。素抱:平索的怀抱,即夙志。
85.罕人事:很少有世俗上的交往。游好:游心,爱好。六经:六种儒家经典,指《诗》、《书》、《易》、《礼》、《乐》、《春秋》。这里泛指古代的经籍。
86.行行:不停地走,比喻时光流逝。向:接近。不惑:指四十岁。淹留:久留,指隐退无成:指在功名事业上无所成就。
87.竟:最终。抱:持,坚持。固穷节:穷困时固守节操,意即宁可穷困而不改其志。饱:饱经,饱受。更:经历。
88.弊庐:破旧的房屋。交:接。悲风:凄厉的风。没:掩没,覆盖。庭:庭院。
89.“披褐”二句:表现寒夜饥寒交迫的窘状,即《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诗中所说“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之意。
90.孟公:东汉刘龚,字孟公。皇甫谧《高士传》载:“张仲蔚,平陵人。好诗赋,常居贫素,所处蓬蒿没人。时人莫识,惟刘龚知之。”陶渊明在这里是以张仲蔚自比,但是慨叹陶渊明却没有刘龚那样的知音。翳(yì):遮蔽,隐没。此处有“郁闷”之意。
91.薰:香气。脱然:轻快的样子。萧艾:指杂草。
92.行行:走着不停。失故路:指出仕。失,迷失。故路,旧路,指隐居守节。任道:顺应自然之道。
93.“鸟尽”句:《史记・越王句践世家》:“蜚(飞)鸟尽,良弓藏。”比喻统治者于功成后废弃或杀害给陶渊明出过力的人。
94.子云:扬雄,字子云,西汉学者。嗜(shì):喜欢,爱好。
95.时:常常。赖:依赖,依靠。好(hào)事人:本指喜欢多事的人,这里指勤学好问之人。载醪(láo):带着酒。祛所惑:解除疑惑问题。《汉书・扬雄传》说扬雄“家素贫,耆(嗜)酒,人希至其门。时有好事者载酒肴从游学”。
96.是谘(zī):凡是所询问的。无不塞:无不得到满意的答复。塞,充实,充满。
97.伐国:《汉书・董仲舒传》:“闻昔者鲁公问柳下惠:‘吾欲伐齐,如何?’柳下惠曰:‘不可。’归而有忧色,曰:’吾闻伐国不问仁人,此言何为至于我哉!’”渊明用此典故代指国家的政治之事。
98.用其心:谓谨慎小心,仔细考虑。失:过失,失误。显默:显达与寂寞,指出仕与归隐。
99.畴昔:往昔,过去。
100.投耒:放下农具。这里指放弃农耕的生活。
101.将养:休息和调养。不得节:不得法。节,法度。馁(něi):饥饿。固缠己:谓陶渊明无法摆脱。
102.向立年:将近三十岁。渊明二十九岁始仕为江州祭酒,故曰“向立年”。志意多所耻:指内心为出仕而感到羞耻。志意:指志向心愿。
103.遂:于是。尽:完全使出,充分表现出来。介然分:耿介的本分。介然,坚固貌。”田里:田园,故居。
104.冉冉:渐渐。星气流:星宿节气运行变化,指时光流逝。亭亭:久远的样子。一纪:十二年。这里指诗人自归田到写作此诗时的十二年。
105.世路:即世道。廓悠悠:空阔遥远的样子。杨朱:战国时卫人。止:止步不前。
106.挥金事:《汉书・疏广传》载:汉宣帝时,疏广官至太子太傅、后辞归乡里,将皇帝赐予的黄金每天用来设酒食,请族人故旧宾客,与相娱乐,挥金甚多。恃:依靠,凭借。这里有慰籍之意。
107.羲农:指伏羲氏、神农氏,传说中的上古帝王。去:离开。真:指真淳的社会风尚。
108.汲汲:心情急切的样子。鲁中叟:鲁国的老人,指孔子。弥缝:弥补,补救行事的闭失。
109.“凤鸟”句:凤鸟即凤凰。古人认为凤凰是祥瑞之鸟,如果凤凰出现,就预示将出现太平盛世。《论语・子罕》:“凤鸟不至,河图不出,吾已矣夫!”“礼乐”句:据《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后经孔于的补救整理,“礼乐自此可得而述”,才又得以复兴。
110.洙泗:二水名,在今山东省曲阜县北。孔子曾在那里教授弟子。辍(chuò):中止,停止。微响:犹微言,指精微要妙之言。《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没而微言绝”。漂流:形容时光的流逝。逮(dài):至,到。狂秦:狂暴的秦朝。
111.“诗书”二句:指秦始皇焚书事。
112.区区:少,为数不多。诸老翁:指西汉初年传授经学的饱学长者,如伏生、申培、辕固生、韩婴等人。为事:指传授经学之事。
113.绝世:指汉代灭亡。六籍:指六经。亲:亲近。
114.驰车走:指追逐名利之徒奔走不息。走:奔跑。“不见”句:指没有像孔子那样为探求治世之道而奔走的人。
115.快饮:痛饮,畅饮。头上巾:这里特指作者所戴的漉酒巾。
116.多谬误:谓以上所说,多有错误不当之处。这实际上是反语,为愤激之言。
作品译文
我家居无事且少欢笑,加之秋夜已越来越长,偶尔有好酒,便没有一晚不喝。对着自己的影子独自干杯,瞬间又醉了。酒醉之后,总要挥毫题写几句以自娱。于是,诗句渐渐增多,所写之辞没有加以选择,也无章法次序。姑且请旧友帮忙誊写并稍加编排,以此供欢笑罢了。
其一
衰荣没有固定在,彼此相互的。邵先生瓜田中,难道像东陵时!寒暑有代谢,人的思想总是这样。乐观的人明白他会,我将不再怀疑。忽然给一杯酒,日夕畅饮着。
其二
据说积善有善报,夷叔饿死在西山。善恶如果不报应,为何还要立空言!荣公九十绳为带,饥寒更甚于壮年。不靠固穷守高节,声名百世怎流传。
其三
儒道衰微近千载,人人自私吝其情。有酒居然不肯饮,只顾世俗虚浮名。所以珍贵我自身,难道不是为此生?一生又能有多久,快似闪电令心惊。忙碌一生为名利,如此怎能有所成!
其四
栖遑焦虑失群鸟,日暮依然独自飞。徘徊犹豫无定巢,夜夜哀鸣声渐悲。长鸣思慕清远境,飞去飞来情恋依。因遇孤独一青松,收起翅膀来依归。寒风强劲树木调,繁茂青松独不衰。既然得此寄身处,永远相依不违弃。
其五
住宅盖在人世间,清静却无车马喧。问我为何能如此?心超世外地显偏。自顾采菊东篱下,悠然无意见南山。山间雾气夕阳好,飞鸟结伴把巢还。此中当自有真意,我欲辨之已忘言。
其六
行为举止千万种,谁是谁非无人晓。是非如果相比较,毁誉皆同坏与好。夏商周未多此事,贤士不曾随风倒。世俗愚者莫惊叹,且隐商山随四皓。
其七
秋菊花盛正鲜艳,含露润泽采花英。菊泡酒中味更美,避俗之情更深浓。一挥而尽杯中酒,再执酒壶注杯中。日落众生皆息止,归鸟向林欢快鸣。纵情欢歌东窗下,姑且逍遥度此生。
其八
青松生长在东园,众草杂树掩其姿。严霜摧调众草树,孤松挺立扬高枝。木连成林人不觉,后调独秀众惊奇。酒壶挂在寒树枝,时时远眺心神怡。人生如梦恍惚间,何必束缚在尘世!
其九
清早就听敲门声,不及整衣去开门。请问来者是何人?善良老农怀好心。携酒远道来问候,怪我与世相离分。破衣烂衫茅屋下,不值先生寄贵身。举世同流以为贵,愿君随俗莫认真。深深感谢父老言,无奈天生不合群。仕途做官诚可学,违背初衷是迷心。姑且一同欢饮酒,决不返车往回奔!
其十
往昔出仕远行役,直到遥遥东海边。道路漫长无尽头,途中风浪时阻拦。谁使我来作远游?似为饥饿所驱遣。竭尽全力谋一饱,稍有即足用不完。恐怕此行毁名誉,弃官归隐心悠闲。
其十一
人称颜回是仁者,又说荣公有道心。颜回穷困且短命,荣公挨饿至终身。虽然留下身后名,一生憔悴甚清贫。人死之后无所知,称心生前当自任。短暂人生虽保养,身死荣名皆不存。裸葬又有何不好?返归自然才是真。
其十二
张挚一度入仕途,壮烈气节不入俗。决意闭门与世绝,终身隐遁不再出。杨伦归去大泽中,高尚节操在此处。既一为官便当止,隐去何需再犹豫?罢了尚有何话说!世俗欺我已很久。摆脱世上荒谬论,请随我归去隐居。
其十三
两人常常在一起,志趣心境不同类。一人每天独昏醉,一人清醒常年岁。醒者醉者相视笑,对话互相不领会。浅陋拘泥多愚蠢,自然放纵较聪慧。转告正在畅饮者,日落秉烛当欢醉。
其十四
老友赏识我志趣,相约携酒到一起。荆柴铺地松下坐,酒过数巡已酣醉。父老相杂乱言语,行杯饮酒失次第。不觉世上有我在,身外之物何足贵?神志恍惚在酒中,酒中自有深意味。
其十五
贫居无奈缺人力,灌木丛生住宅荒。但见翱翔飞鸟在,无人来往甚凄凉。无穷宇宙多久远,人世难活百岁长。岁月相催人渐老,已白鬓发似秋霜。我如不是任穷达,违背夙怀才悲伤。
其十六
自小不同人交往,一心爱好在六经。行年渐至四十岁,长久隐居无所成,最终抱定固穷节,饱受饥饿与冷,屋风凄厉,荒草掩没前院庭。披衣坐守漫长夜,盼望晨鸡叫天明。没有知音在身边,向谁倾诉我衷情。
其十七
幽兰生长在前庭,含香等待沐清风。清风轻快习习至,杂草香兰自分明。前行迷失我旧途,顺应自然或可通。既然醒悟应归去,当心鸟尽弃良弓。
其十八
杨雄生来好酒,家贫不能常得,只能依靠那些喜好追求古事的人,带着酒肴向陶渊明请教释惑,才能有酒喝。陶渊明有酒就饮尽,有疑难问题都能解答。当然,你问陶渊明攻伐别国的计谋,陶渊明不肯说。因为仁者考虑问题郑重认真,当言则言,不当言则不言。
其十九
昔日苦于长饥饿,抛开农具去为官。休息调养不得法,饥饿严寒将我缠。那时年近三十岁,内心为之甚羞惭。坚贞气节当保全,归去终老在田园。日月运转光阴逝,归来己整十二年。世道空旷且辽远,杨朱临歧哭不前。家贫虽无挥金乐,浊酒足慰我心田。
其二十
伏羲神农已遥远,世间少有人朴真。鲁国孔子心急切,补救阙失使其淳。虽未遇得太平世,恢复礼乐面貌新。礼乐之乡微言绝,日月迁延至于秦。诗书典籍有何罪?顿时被焚成灰尘。汉初几位老儒生,传授经学很殷勤。汉代灭亡至于今,无人再与六经亲。世人奔走为名利,治世之道无问津。如若不将酒痛饮,空负头上漉巾。但恨此言多谬误,望君愿谅醉乡人。
创作背景
陶渊明的'组诗《饮酒二十首》并不是酒后遣兴之作,而是诗人借酒为题,写出对现实的不满和对田园生活的喜爱,是为了在当时十分险恶的环境下借醉酒来逃避迫害。他在第二十首诗中写道“但恨多谬误,君当恕罪人”,可见其用心的良苦。
陶渊明的时代,是门阀士族的时代,政治黑暗,官场腐败,且易招来杀身之祸,他痛感世道的险恶,生活的艰辛,又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终于在义熙元年(405年),他四十一岁时,当了八十余日的彭泽令后弃官归隐,长归园田,不再出仕,亲执耒耜,躬自劳作。由于社会的长期分裂和动荡不安,再加上统治者的荒淫奢侈,许多敢于批评朝政的士大夫文人,动辄被无辜杀戮。因此,当时文人们惧谈政治,尽是躲开政治,有的以游山玩水,隐逸不仕,酗酒放浪,玄学清谈等方式来表示自己没有政治野心,免得被统治者猜忌,以招来人身伤害。横祸难料的黑暗现实造成的这种畸形的社会风气,不能不影响破落贵族出身的陶渊明。他从二十九岁第一次出仕江州祭酒到四十一岁解去彭泽令,前后几仕几隐,实际做官时间不到三年,他的理想火花就这样在黑暗现实里稍纵即逝。因此,他借“醉人”的语言,指责黑暗社会,揭露政治危机,鄙弃虚伪世俗。
组诗《饮酒二十首》前有小序,这是研究陶渊明的思想和创作的重要资料。“闲居寡欢”、“顾影独尽”,可见诗人是在极度孤寂、痛苦的心境下写《饮酒》诗的。“纸墨遂多,辞无让次”,可见这中间有个由少到多,逐渐积累的过程,并非一时所作,而是诗人把他平时积聚在胸中的所想所感,借“既醉之后”这个最恰当的时机抒发出来的。
关于《饮酒二十首》的写作年代,至今尚无定论。历来大致有六种说法:元兴二年癸卯(403年)说、元兴三年甲辰(404年)说、义熙十年甲寅(414年)说、义熙二年丙午(406年)说、义熙十二三年(416、417年)说、义熙十四年戊午(418年)说。
作品鉴赏
陶渊明组诗《饮酒二十首》虽冠以“饮酒”之名,却纳入了丰富、复杂的思想内容。
一、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和批判。这类诗篇在《饮酒》诗中约占半数。这个事实雄辩地说明,陶渊明并非像人们通常所说的那样脱略世故、超然物外,忘情于现实。《饮酒》诗的第一首,就抒发了他对动荡不安、变幻莫测的政局的无限感慨。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达人解共会,逝将不复疑。忽与一筋酒,日夕欢相持从表面工看,诗人是在感叹时序的变迁推移、人事的荣枯浮沉,骨子里却反映了他对时局的关切和隐忧,梁昭明太子萧统在《陶渊明集・序》里说“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这是很有见地的。陶渊明生活在乱世。他是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在他生活的那段时间里,东京司马氏统治集团内部的权力之争,此起彼伏,从来没有停息过。这时,以镇压农民起义、平定内乱起家的新军阀刘裕,独揽东晋的军政大权,正虎耽耽地欲代晋自立。在晋宋易代前夕,陶渊明思绪万千,感慨极多,但又无力改变这充满刀光剑影的局势,于是,只好以酒消愁了,“忽与一筋酒,日夕欢相持”。在《饮酒》诗中,陶渊明不仅对时局表示了自己的忧虑和关切,社会现实的昏暗、道德风气的败坏,也使诗人感到愤慨不安这些也就成了他在诗中一再遣责的对象。这样的例子是很多的,如第二首“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善恶苟不报,何事空立言。”他埋怨社会的善恶不报、赏罚不明。第六首的“雷共同誉毁”、第七首的“众草没其姿”,他指责社会的是非不分、贤愚倒置此外,像第三首的“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第十二首的“世俗之相欺”、第十七首的“鸟尽废良弓”等等,也都是针贬时弊的。他的这种愤世疾俗、猖介不阿的品格是超乎流俗之上的,与伟大爱国诗人屈原的疾恶如仇、修身洁行,其思想感情、斗争精神是有共同之处的。这两位诗人虽然所处的时代、阶级地位不同,各自的情况也不完全一样,一个坚持革新政治而为守旧势力所不容,一个不愿与世俗为伍而弃官闲居。但他们不屈服、不妥协的斗争精神和高洁的人格却是一致的,也是一脉相承的。在陶集中,陶渊明虽然很少提到屈原的名字,但他受到屈原的影响是很明显的,也是十分深刻的。这不仅表现在对待现实生活的态度上,还表现在艺术表现手法上。与其说陶诗“其源出于应豫”,倒不如说在某些方面较多地得力于《楚辞》,似乎更符合实际情况。在《饮酒》诗第十二首中,陶渊明更集中地批判了那些趋炎附势、名利熏心的封建士大夫文人。“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史,弥缝使其淳。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侏泅辍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减殷勤。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驱车走,不见所问津。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诗人感叹羲农时代那种淳朴自然的社会风气已一去不复返,赞美为使社会归朴返淳而席不暇暖的孔子,以及为六经而勤奋讲学的汉儒伏生、田生等人,同时也痛斥了现实社会中的无行文人,他们置儒学于不顾,都在贪婪音进、依附新贵,再也没有一个像孔子那样问津的人了。结尾四句突然说起饮酒,以掩饰自己内心的苦闷和愤满情绪。对于那些无耻文人,诗人是深深厌恶的,但他又不得不表面上与之应酬。在第十三首诗里,就表现了这样一种矛盾情况,诗人尽管与那些人同席饮酒,但由于思想志趣不同,常常是貌合神离、话不投机。他们自称为“醒”者,陶渊明也就以“醉”者的姿态出现,作醉人醉语,给对方来一个“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醉”者和“醒”者是这样的不协调,显得十分幽默风趣、滑稽可笑。“世人言醉时是醒时语”,真正的醒者,不是那些自称为“醒”者的人,而是诗人陶渊明。陶渊明何偿有丝毫醉意他头脑清醒,关注社会现实,只不过是用“醉”眼看世界罢了。
二、表现诗人高洁坚贞的人格和操守。这类诗多般运用比喻象征的手法,托物言志。如第八首:“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珍异类,卓然见高枝。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在中国古代诗文里,自孔子的“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这句至理名言问世后,青松多被用来象征高尚的品格和气节,相沿成习,至今未复。陶渊明继承了这一传统表现手法,也常常在其诗文中以青松自比。如《和郭主簿二首》中的“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归去来辞》中的“抚孤松而盘桓”等。上面引的这首诗也是这样。诗的前四句正是诗人自我形象的真实写照。它那不畏严寒,卓然屹立的形象正是诗人不肯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品格的写照。钟嵘在评论陶渊明诗歌创作时说“每观其文,想其人德。”此外,陶渊明还以幽兰自喻,第十七首中有这样的句子“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他要像幽兰一样自始至终保持芳洁的品质,决不像萧艾那样见风使舵、随波逐梳。在这里幽兰和萧艾对举,与前首诗青松和众草同提一样,是含有批判在森严的门阀制度统治下埋没人才、颠倒是非的黑暗现实这个意思在内的。虽然这种批判的意义不像鲍照《拟行路难》中的一些诗歌那样慷慨陈词、悲愤激切,’但它毕竟还是反映了中国封建社会里不少正直文人怀才不遇、饮恨终生的艰难处境。
三、表现诗人归隐到底,决不半途而废的决心。怎样才能保持高尚坚贞的品格,做到出污泥而不染呢?在陶渊明看来,只有远离官场、归隐田园,才是唯一行之有效的途径。在《饮酒》诗中,有不少诗篇是反映他这种思想状况的。首先,诗人认真而又痛苦地回忆了他所走过来的人生道路。他说:“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仁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第十六首)“畴昔苦长饥,投来去学仕。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是时向立年,志竟多所耻。遂尽介然分,终死归田里。冉冉星气流,亭亭复纪。世路廓悠悠,杨朱所以止。”(第十九首)诗人在青少年时代,是一个朝气蓬勃,尊奉六经、胸怀济世大志的人。在宦海里几经周旋以后,他的理想破灭了。这使他很痛苦,但又不愿逐流世俗,于是“终使归田里”,走上了辞官归隐的道路。所谓“志竟多所耻”、“世路廓悠悠,杨朱所以止”,是针对当时黑暗、混浊的社会现实而发的,也透露了他“逃禄归耕”的部分真实原因。
其次,在归田后,陶渊明不仅要排除社会舆论的袭击,而且还要克服生活上的重重困难。陶渊明的弃官归田,为囿于世俗之见的人所不理解,曾招来不少非议和讥笑。他在《祭从弟敬远文》里就谈到了这点:“余尝学仕,缠绵人事,流浪无成,惧负素志,敛策归来,尔知我意。常愿携手,置彼众议。”面对着来自世俗的非议和讥笑,诗人的态度是“置彼众议”,走自己认定的路。在《饮酒》诗里,他不仅愤怒地指出“行止千万端,谁知非与是”而且表示要“摆落悠悠谈,请从余所之”。陶渊明这种置非议和讥笑于度外,毅然“息驾归闲居”,并且要一直隐居下去的思想和行为,是需要有点勇气和胆识的。关于这个时期的生活,诗人是这样描写的:“贫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班班有翔鸟,寂寂无行踪。”(第十五首)由于家境清贫,人手缺乏,自己的住宅也呈现出一片荒芜冷落的景象。这种贫困的生活在第十六首中写得更具体,更形象:“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弊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没有饱经饥寒煎熬的人,是无法写出这样的语言来的。陶渊明不愧为生活中的强者,贫穷窘困不但没有把他压垮,反而把他磨炼得更加坚强。“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一些好心人出于对诗人的关心,也曾劝他出仕,他拒绝了。“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软,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玄监缕茅檐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泊其泥。深感父老言,察气寡所谐。纤髻诚可学,违己诅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诗中的“田父”,可能实有其人,也可能是诗人假托以寄意。对“田父”的好心,陶渊明是感激的。但要他出仕,诗人是不能接受的。
再次,陶渊明不肯与世俗共浮沉,而要固守穷节,这是一种什么力量支持他呢?通观《陶渊明集》,其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而其中的一点,就是从历代高隐先贤那里获得了精神力量。这一点很重要,不容忽视。他在《饮酒》诗中之所以反复提到商山四浩、伯夷叔齐、孔子颜回、荣启期以及汉朝的杨一伦、张挚等,其原因也就在这里。在上述人物里,有的是著名的隐士,有的是儒学的始祖,有的是安贫乐道的典范。他们都是陶渊明衷心景仰崇拜的人物。有时,诗人为他们钓高风亮节大唱赞歌:“长公曾一仕,壮节忽失时。杜门不复出,终身与世辞。仲理归大泽,高风始在兹。”(第十二首)有时诗人又为他们的坎坷际遇大鸣不平:“颜生称为仁,荣公言有道。屡宫不获年,长饥至于老。”(第十一首)陶渊明抬出历史上的亡灵,除了赞美膜拜之外,是另有深意的。赞美他们就是对自己所选择的道路的充分肯定,就是“觉今是而昨非”这一思想认识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同情他们,是为了抒发他壮志不酬,终身坎坷的不平之气,是他长期郁积在胸的怨愤情绪的自然流露。这种情况倘若证之以陶渊明的其他诗文,也就更清楚了。比如写于比《饮酒》诗稍后两三年的《咏贫士》七首。在这组诗里,第一、二首纯属自咏,他把自己比喻为无所傍依、不见“余晖”的孤云,借以抒发他那闲居田园,孤独苦闷的情怀。此下五首分咏六位贫士,歌颂他们贫贱志不移的高尚气节。对此,邱嘉穗曾作了颇为精辟的论述,他说“余尝玩公此下数诗,皆不过借古人事作一影子说起,便为设身处地,以自己身分准见古人心事,使人读之若咏古人,又若咏自己,不可得分,此盖于叙事后,以议论行之,不必沽沽故实也。”自咏与分咏并列,又总归在《咏贫士》诗题下,并且还“以自己身分推见古人心事”,很明显,陶渊明‘咏古人”,实在也就是“咏自己”总之诗人从这些高隐先贤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得到了安慰、寄托,获得了鼓舞自己归贻到底,决不半途而废的精神力量。“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这就是他的结论。
四、反映诗人闲居的田园生活情趣和及时行乐的消极思想。在《饮酒》诗中,陶渊明多处表现了他闲居田园的生活情趣,最典型的当首推第五首:“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又忘言。”这是一首历来为人称道,看法又有分歧的诗。从艺术上看,它以质朴、平淡的语言,神韵飞动的气势,描绘出一种以情为主、融情于景的深远意境。在诗人的笔下,大自然充满盎然生机,给人以美的享受和满足。从思想内容看,它十分鲜明地表现了陶渊明归隐田园采菊赏景的生活情趣,以及在大自然的启迪下所领悟到的人生真意。在艺术上大家的看法是统一的,分岐点主要表现在对思想内容的理解上。历代陶渊明论者,他们往往根据“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和陶集中其它几首描写田园生活的诗,认为陶渊明“浑身静穆”、“悠然自得”,并进而得出他是一位超然尘世的“田园诗人”或“隐逸诗人”的结论。这显然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这一结论之不符合实际情况,首先就在于它对陶渊明的作品缺乏历史的、全面的考察。无可讳言,在陶渊明的身上,在他的创作中,的确有“静穆”、“悠然”的一面,闲居田园的生活情趣也时有表现。这也是不足为怪的,因为他毕竟既不是“庐山底下一位赤贫的农民”,也不是“农民诗人”,而是封建地主阶级的知识分子。归田后,他虽然参加了一些轻微的农事劳动,有较多的机会接近下层劳动人民,对他们的生活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思想上的距离也较前有了缩短,但陶渊明并没有脱胎换骨,始终还是封建地主阶级的知识分子。作为封建地主阶级知识分子的陶渊明,在其作品里表现出一些心闲意远的思想志趣,也是可以理解的。正如中国文学发展史任何一位著名的作家、诗人一样,他们的思想,他们的作品,积极的和消极的东西常常是并存的。陶渊明当然也是如此。不能因为他有消极的一面,就全盘否定。其实陶渊明的作品所表现出来的封建地主阶级知识分子的思想志趣,终究是非本质、非主流的,本质的、主流的东西则是他对现实社会的关注和批判,对理想的追求和人生的艰苦探索,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纯洁友情的歌颂,是对不肯与世俗同流合污而坚持归隐的决心和高尚人格的赞美。而他的农事诗则更曲折地反映了当时劳动人民的艰难处境,这些都是具有积极意义的思想内容,是陶渊明作品中本质的、主流的东西。
其次,这一结论也不完全符合这首《饮酒》诗的实际情况。苏轼说:“渊明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耳。‘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而见之,故悠然忘情,趣闲而累远。此未可于文字、语句间求之。”这段话给这首诗作了很好的注脚。陶渊明在采菊之际,心本闲。偶见南山薄暮之景,景与意会,情与景融,便悠然忘情,神游物外。不过,这种悠然的心境也仅仅是他瞬间的思想活动,是不可能持续很久的。它在陶集中并不多见,在《饮酒》诗中,严格地说也只有这么一首。就是在这一瞬间的悠然之中,诗人还提到了“车马喧”。这说明尘世的喧扰、纷乱尚未从诗人的思想中排除净尽,还在不断地敲击着他的心扉,使他不得宁静,以致常常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而且这悠然心境的获得,正是他摆脱尘世的羁绊、弃官闲居的结果。总之,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这首诗,表现了他归隐田园的生活情趣,有“静穆”“悠然”的一面,但于尘世亦未能忘情和冷漠。看到前者而否定后者,固然是错误的;而看到后者而忽视前者,同样是不正确的。“对于生死存亡的重视、哀伤,对人生短促的感慨、哨叹,从建安直到晋宋,从中下层直到皇家贵族,在相当一段时间中和空间内弥漫开来,成为整个时代的典型音调。”陶渊明也毫不例外地受到了这种时代流行“病”的传染,而在其创作中表现出一些不健康的,甚至消极颓废的思想情绪。在《饮酒》诗中,他感叹人生短暂:“所以贵我身,岂不在一生。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第三首)“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第十五首)人有生死,这是自然界的规律。陶渊明是重生不惧死的,他倒比较达观,这从他的《拟挽歌辞三首》可以看出。对于生,他是重视的,他认为人生的短促,如白驹之过隙,内心充满了无限的哀怨忧伤。既然人生是这样的短促,一纵即逝,那么怎样才能使这有限的人生得以延续或者变得充实而有价值呢?他是不相信炼丹修仙那一套的,“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在陶渊明看来,只有及时行乐,才能弥补人生短促的不足。他讥笑那些名利场中的人,“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名是身后物,陶渊明是不介意的,要紧的是“称心”,只要能“称心”,即使生前枯槁,死后裸葬也没关系。当然,他所说的“称心”的内涵是多方面的,及时行乐是其主要的一面。・陶渊明的这种消极颓废的思想,对后世影响颇大,是《饮酒》诗中与民主性的精华并存的封建性糟粕,并且这种精华与糟粕有时又处于交织状态,积极的成分里蕴藏着消极的因素,消极的思想也流露出可取的东西。
前面把这组诗的思想内容分成四个方面,那是为了行文的方便,事实上要复杂得多。因此在探讨《饮酒》诗的思想内容时,应该持审慎的态度,要具体分析,区别对待。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有这样一个现象:诗和酒有着密切的关系。自有诗以来,酒便踏进了诗歌领域,而且随着时代的发展,其关系更见密切。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就已经有了群饮失仪的生动描写。在《楚辞》里,也有以酒娱神的精彩场面。到了两汉魏晋南北朝,酒在诗中的比重加大了,饮酒成了人们抒发感慨、排忧遣闷的方式或手段,出现了像阮籍、陶渊明这样一些饮酒诗人。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素以豪饮名世,被人们称之为“酒仙”,给后人留下了斗酒诗百篇的佳话,其名篇之多令人叹为观止。唐代其他诗人也写了不少脍炙人口的饮酒诗篇。宋以后,以酒入诗者虽然不乏其人,但盛况终不如以前,而在作为诗的重要形式的词里,却大有起色。这大约跟“诗言志,词抒情”的传统观念有关,像饮酒之类的生活小事,是不能入诗的。否则就要受到批评,被认为是“以词为诗”,这样以来,也只好让位于词了。
综上可知,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诗和酒结下了不解之缘。在以酒入诗者中,陶渊明是位突出的人物。他一生写了许多饮酒诗。可以这样说,他是中国古代第一个大量写饮酒诗的诗人。据统计,在他现存的一百四十二篇诗文中,说到饮酒的共有五十六篇,约占其全部作品的百分之四十。他的《饮酒》诗,包括诗前小序、说到饮酒的也有十首。饮酒诗在陶集中的确不算少了,即使不能说是绝后的也应该是空前的。前人说“渊明之诗,篇篇有酒”。白居易也说陶渊明的诗“篇篇劝我饮,此外无所云”。这些话虽然不免有夸大失实,甚至曲解的地方,但他们毕竟看到了陶集中有大量饮酒诗这个基本事实。陶渊明的好友颜延之写的《陶徵士诔》也说他“性乐酒得”。《宋书》本传对陶渊明好饮的传闻趣事,有尤为详尽的记载。萧统的《陶渊明传》也有类似的记载,文字略有出入,意思却是一致的。陶渊明对自己的嗜酒,也是直认不讳的。他在自传性质的《五柳先生传》里,就曾经这样说过:“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在《归去来辞・序》里也说:“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在谋求差使时,酒也成了他首先想到的一个方面。《饮酒》诗前的小序又说:“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可见酒在他的生活中是不可缺少的,它伴随着诗人度过了不同寻常的岁月。陶渊明似乎也意识到了酗酒的危害性,曾决定戒酒。大约终因决心不大而毫无成效,只得作罢。陶渊明何以嗜酒成癖呢?这固然跟他的个人爱好以及当时社会普遍存在的人生短促、及时行乐的消极颓废思想有直接的关系,但如果仅仅是这样,只要经济条件许可,他尽可以大饮特饮,就不必在《饮酒》诗中闪灼其辞、欲言又止。这里面一定有难言之隐。要揭开这个秘密,首先必须从他所处的时代去考察。鲁迅说:“陶潜之在晋末,是和孔融于汉末与摇康于魏末略同,又是将近易代的时候。”在这晋宋易代之际,政治形势是更加险恶了,刘裕为篡夺帝位在加紧实行高压政策,以清除异己,壮大自己的力量。据《通鉴》记载,晋安帝义熙八年,刘裕矫诏杀死充州刺史刘藩、尚书左仆射谢混,又引兵袭荆州,刘毅兵败自缢而死。次年,又杀诸葛长民及弟黎民、幼民以及从弟秀之。义熙十一年,率兵攻伐荆州刺史司马休之,司马休之兵败而降后秦。面对着这腥风血雨的现实,陶渊明感到惶惑恐惧,这正如他后来在《感士不遇赋》里所说的那样“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山疑疑而怀影,川汪汪而藏声”。稍有不慎,就会招来杀身之祸。竹林七贤中的嵇康,就成了改朝换代的牺牲品。历史的教训陶渊明是记忆犹新的。怎样才能全身远祸,这不能不成为他考虑的一个主要间题。弃官归田,是他早已迈出的第一步,但是光凭这一点,陶渊明也知道,那是远远不够的,还得谨小慎微,守口如瓶,不减否朝政人事。当然,也应该看到,陶渊明的隐居田园并非仅仅是为了全身远祸,还是有他的积极意义的,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诗人的这种动机。然而,作为一个正直的诗人,在社会的种种不平和邪恶现象的面前,是不能视而不见、置若周闻的。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复杂了,一方面他要全身远祸,另一方面他又不能于世事无动于衷,怎么解决这个矛盾呢?“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钟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陶渊明从阮籍醉酒避祸的这些事实得到启迪,于是便借饮酒和饮酒诗的形式来抒发感慨,表示自己对现实的态度,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即便说错了,那也只是酒后失言,可以求得别人的谅解。这就是陶渊明嗜酒、大量写饮酒诗的主要原因。
叶梦得说“晋人多言饮酒,有至沉醉者,此未必意真于酒。盖时方艰难,人各惧祸,惟托于醉,可以粗远世故”,萧统也说“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焉”。这是深中肯綮的。陶渊明避免世俗祸患的心理,在陶集中是时有表露的,在《饮酒二十首》里,也是很明显的,而且用心颇为良苦。诗前小序中有这样几句话“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意思是说,写诗的时间是在酒醉后,写诗的目的是为“自娱”,且博故人“欢笑”,并无其它用意。这里,诗人首先就亮出“醉”的幌子,为掩护自己退却作好准备。此外,小序中还有所谓“辞无诠次”之说,这也是障眼法,是诗人采取的又一保安措施。既然是“辞无诠次”,那就意味着根本不存在什么事后润饰整理的问题了,一切保持着它们的原貌,这样,也就更减少了一层危险。事实上,《饮酒》诗决非杂乱无章、“辞无诠次”,它是经过诗人精心筛选、编次的,是一个有首有尾、内容复杂的艺术整体。吴落说:“《饮酒二十首》,起曰‘日夕欢相持’,结曰’君当恕醉人’,遥作章法。”“遥作章法”,就是首尾照应,结构完整的意思,这决不是酒后杂咏,逐次积累而一听其自然所能办得到的。反映这种心理最明显的,莫过于《饮酒》诗的第十八首:“子云性嗜酒,家贫无由得。时赖好事人,载醛祛所惑。筋来为之尽,是诸无不塞,有时不肯言,岂不在伐国。仁者用其心,何尝失显默。”子云是汉朝著名辞赋家杨雄的字,他无意仕进,自甘淡泊,埋头著述他曾写了《解嘲》一文,流露出对腐败朝政的某些不满情绪,同时表明自己“默默者存”、“自守者全”的处世态度。陶渊明以杨雄自况,是完全切合他此时此刻的心境的。诗人在和“好事人”饮酒时,有问必答,答必祛惑,可是并未因此而放松其戒备之心。一旦话题涉及到像“伐国”这类敏感的政治问题时,他立即襟若寒蝉、如履薄冰,而“不肯言”了。可见险恶的政治环境在这位正直诗人的心灵上投下了多么浓厚的阴影。陶渊明之所以嗜酒,还在于他把饮酒作为解决思想矛盾、求得安慰超脱的灵丹妙药,而大量写饮酒诗,则是他这一无可奈何的心情在其创作上的反映,是他赋闲田园后的生活实录。
通过这些饮酒诗,后人可以清楚地把握到诗人的思想脉膊。陶渊明的一生,是矛盾痛苦的一生。壮志末酬的苦闷,岁月虚掷的感慨,时局多变的惶惑,劳苦生活的煎熬,无时不在折磨着诗人。他不甘寂寞,但又看不到出路。他想尽情地发泄内心的孤愤,却又顾虑重重。于是,他借酒消愁,以期获得心灵上的慰藉,把自己从矛盾痛苦中解脱出来。在《饮酒》诗中,有好几首把饮酒活动安排在诗的结句,这是值得深思的,它表明诗人是在情绪最激动,矛盾斗争最尖锐,思想最痛苦的时候陡然关住感情的闸门,而转入饮酒的,并企图凭借酒的力量来调整一下情绪,缓和一下矛盾,减轻一点痛苦。在醉意朦胧中,他似乎又恢复了常态,变得超然旷达起来。这是什么样的超然旷达呢?如果透过覆盖在它表面的轻纱薄雾,看到的却是难言的苦痛、无声的挣扎。因此,可以断言,陶渊明喝的决不是什么开心畅怀之酒,而是一杯杯难以下喉的苦酒,是心灵的麻醉剂。喝这样的酒,与其说是寻欢作乐求得超脱,倒不如说是陷入更加痛苦的深渊,这正是陶渊明的悲剧所在。
作者简介
陶渊明(365~427)晋朝时期诗人、辞赋家、散文家。又名潜,字元亮,号五柳先生,私谥靖节。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出生于一个没落的仕宦家庭。曾祖陶侃是东晋开国元勋,祖父作过太守,父亲早死,母亲是东晋名士孟嘉的女儿。陶渊明一生大略可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时期,28岁以前,由于父亲早死,他从少年时代就处于生活贫困之中。第二时期,学仕时期,从公元393年(晋孝武帝太元十八年)他29岁到公元405年(晋安帝义熙元年)41岁。第三时期,归田时期,从公元406年(义熙二年)至公元427年(宋文帝元嘉四年)病故。归田后20多年,是他创作最丰富的时期。陶渊明被称为“隐逸诗人之宗”,开创了田园诗一体。陶诗的艺术成就从唐代开始受到推崇,甚至被当作是“为诗之根本准则”。传世作品共有诗125首,文12篇,后人编为《陶渊明集》。
饮酒・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翻译
将房屋建造在人来人往的地方,却不会受到世俗交往的喧扰。
问我为什么能这样,只要心志高远,自然就会觉得所处地方僻静了。
在东篱之下采摘菊花,悠然间,那远处的南山映入眼帘。
傍晚时分南山景致甚佳,雾气峰间缭绕,飞鸟结伴而还。
这里面蕴含着人生的真正意义,想要辨识,却不知怎样表达。
注释
结庐:建造住宅,这里指居住的意思。
车马喧:指世俗交往的喧扰。
君:指作者自己。
何能尔:为什么能这样。
尔:如此、这样。
悠然:自得的样子。
见:看见,动词。
南山:泛指山峰,一说指庐山。
日夕:傍晚。
相与:相交,结伴。
相与还:结伴而归。
赏析
这首诗的意境可分为两层,前四句为一层,写诗人摆脱世俗烦恼后的感受。后六句为一层,写南山的美好晚景和诗人从中获得的无限乐趣。表现了诗人热爱田园生活的真情和高洁人格。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诗起首作者言自己虽然居住在人世间,但并无世俗的交往来打扰。为何处人境而无车马喧的烦恼?因为“心远地自偏”,只要内心能远远地摆脱世俗的束缚,那么即使处于喧闹的环境里,也如同居于僻静之地。陶渊明早岁满怀建功立业的理想,几度出仕正是为了要实现匡时济世的抱负。但当他看到“真风告逝,大为斯兴”,官场风波险恶,世俗伪诈污蚀,整个社会腐败黑暗,于是便选择了洁身自好、守道固穷的道路,隐居田园,躬耕自资。“结庐在人境”四句,就是写他精神上在摆脱了世俗环境的干扰之后所产生的感受。所谓“心远”,即心不念名利之场,情不系权贵之门,绝进弃世,超尘脱俗。由于此四句托意高妙,寄情深远,因此前人激赏其“词彩精拔”。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中的“心远”是远离官场,更进一步说,是远离尘俗,超凡脱俗。 [4] 排斥了社会公认的价值尺度,探询作者在什么地方建立人生的基点,这就牵涉到陶渊明的哲学思想。这种哲学可以称为“自然哲学”,它既包含自耕自食、俭朴寡欲的生活方式,又深化为人的生命与自然的统一和谐。在陶渊明看来,人不仅是在社会、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存在的,而且,甚至更重要的,每一个个体生命作为独立的精神主体,都直接面对整个自然和宇宙而存在。
这些道理,如果直接写出来,诗就变成论文了。所以作者只是把哲理寄寓在形象之中。诗人在自己的庭园中随意地采摘菊花,偶然间抬起头来,目光恰与南山相会。“悠然见南山”,按古汉语法则,既可解为“悠然地见到南山”,亦可解为“见到悠然的南山”。所以,这“悠然”不仅属于人,也属于山,人闲逸而自在,山静穆而高远。在那一刻,似乎有共同的旋律从人心和山峰中一起奏出,融为一支轻盈的乐曲。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四句叙写诗人归隐之后精神世界和自然景物浑然契合的那种悠然自得的神态。东篱边随便采菊,偶然间抬头见到南山。傍晚时分南山景致甚佳,雾气峰间缭绕,飞鸟结伴而还。诗人从南山美景中联想到自己的归隐,从中悟出了返朴归真的哲理。飞鸟朝去夕回,山林乃其归宿;自己屡次离家出仕,最后还得回归田园,田园也为己之归宿。诗人在《归去来兮辞》中曾这样写道:“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他以云、鸟自喻,云之无心出岫,恰似自己无意于仕而仕;鸟之倦飞知还,正像本人厌恶官场而隐。本诗中“飞鸟相与还”两句,与《归去来兮辞》中“鸟倦飞而知还”两句,其寓意实为同一。
“采菊东篱下”四句,古人对此评价甚高。张戒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景物在目前,而非至闲至静之中,则不能到,此味不可及也。”那么,张戒所说的“味”是什么呢?为何说“此味不可及”呢?我们知道,陶诗不尚藻饰,不事雕琢,明白如话,朴素自然,故前人常用“平淡”两字以概其诗风。但陶诗之平淡乃从“组丽”中来,是平而有趣,淡而有味。这种貌似平淡实则醇美的特色,实为一种更高的艺术境界,非常人所知,亦非常人所能。张戒所说的“味”,当是陶诗醇美的韵味。此种韵味之所以“不可及”,原因固然众多。我们撇开文学修养、艺术才能等条件,可以说这种韵味只有像陶渊明那种不愿随俗浮沉,不肯汩泥扬波的诗人才能写出,也即只有寄心于远、心境“至闲至静”者才能写出。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诗末两句,诗人言自己的从大自然的美景中领悟到了人生的意趣,表露了纯洁自然的恬淡心情。诗里的“此中”,我们可以理解为此时此地(秋夕篱边),也可理解为整个田园生活。所谓“忘言”,实是说恬美安闲的田园生活才是自己真正的人生,而这种人生的乐趣,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也无需叙说。这充分体现了诗人安贫乐贱、励志守节的高尚品德。 这两句说的是这里边有人生的真义,想辨别出来,却忘了怎样用语言表达。“忘言”通俗地说,就是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表达,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至情言语即无声”,这里强调一个“真”字,指出辞官归隐乃是人生的真谛。
《饮酒・结庐在人境》以平淡之语,写秋日晚景,叙归隐之乐,道生活哲理,即富于情趣,又饶有理趣,达到了情、景、理的统一。尤其是“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几句,“清悠淡永,有自然之味”,更具艺术魅力。
鉴赏
这首诗的意境可分为两层,前四句为一层,写诗人摆脱世俗烦恼后的感受。后六句为一层,写南山的美好晚景和诗人从中获得的无限乐趣。表现了诗人热爱田园生活的真情和高洁人格。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诗起首作者言自己虽然居住在人世间,但并无世俗的交往来打扰。为何处人境而无车马喧的烦恼?因为“心远地自偏”,只要内心能远远地摆脱世俗的束缚,那么即使处于喧闹的环境里,也如同居于僻静之地。陶渊明早岁满怀建功立业的理想,几度出仕正是为了要实现匡时济世的抱负。但当他看到“真风告逝,大为斯兴”(《感士不遇赋》),官场风波险恶,世俗伪诈污蚀,整个社会腐败黑暗,于是便选择了洁身自好、守道固穷的道路,隐居田园,躬耕自资。“结庐在人境”四句,就是写他精神上在摆脱了世俗环境的`干扰之后所产生的感受。所谓“心远”,即心不念名利之场,情不系权贵之门,绝进弃世,超尘脱俗。由于此四句托意高妙,寄情深远,因此前人激赏其“词彩精拔”。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中的“心远”是远离官场,更进一步说,是远离尘俗,超凡脱俗。排斥了社会公认的价值尺度,探询作者在什么地方建立人生的基点,这就牵涉到陶渊明的哲学思想。这种哲学可以称为“自然哲学”,它既包含自耕自食、俭朴寡欲的生活方式,又深化为人的生命与自然的统一和谐。在陶渊明看来,人不仅是在社会、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存在的,而且,甚至更重要的,每一个个体生命作为独立的精神主体,都直接面对整个自然和宇宙而存在。
这些道理,如果直接写出来,诗就变成论文了。所以作者只是把哲理寄寓在形象之中。诗人在自己的庭园中随意地采摘菊花,偶然间抬起头来,目光恰与南山相会。“悠然见南山”,按古汉语法则,既可解为“悠然地见到南山”,亦可解为“见到悠然的南山”。所以,这“悠然”不仅属于人,也属于山,人闲逸而自在,山静穆而高远。在那一刻,似乎有共同的旋律从人心和山峰中一起奏出,融为一支轻盈的乐曲。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中“悠然”写出了作者那种恬淡闲适、对生活无所求的心境。“采菊”这一动作不是一般的动作,它包含着诗人超脱尘世,热爱自然的情趣。将“见”改为“望”不好。“见”字表现了诗人看山不是有意之为,而是采菊时,无意间,山入眼帘。
见南山之物有:日暮的岚气,若有若无,浮绕于峰际;成群的鸟儿,结伴而飞,归向山林。这一切当然是很美的。但这也不是单纯的景物描写。在陶渊明的诗文中,读者常可以看到类似的句子:“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归去来辞》);“卉木繁荣,和风清穆”(《劝农》)等等,不胜枚举。这都是表现自然的运动,因其无意志目的、无外求,所以平静、充实、完美。人既然是自然的一部分,也应该具有自然的本性,在整个自然运动中完成其个体生命。这就是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这两句是景物描写。这时我们隐隐可知诗人不光在勉励自己“还”,含蓄寄托了与山林为伍的情意,还在规劝其他人;两句虽是写景,实是抒情悟理。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诗末两句,诗人言自己的从大自然的美景中领悟到了人生的意趣,表露了纯洁自然的恬淡心情。诗里的“此中”,我们可以理解为此时此地(秋夕篱边),也可理解为整个田园生活。所谓“忘言”,实是说恬美安闲的田园生活才是自己真正的人生,而这种人生的乐趣,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也无需叙说。这充分体现了诗人安贫乐贱、励志守节的高尚品德。 这两句说的是这里边有人生的真义,想辨别出来,却忘了怎样用语言表达。“忘言”通俗地说,就是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表达,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至情言语即无声”,这里强调一个“真”字,指出辞官归隐乃是人生的真谛。
这首诗也是陶诗艺术风格的一个典范代表。它除了具有陶诗的一般特色之外,更富于理趣,诗句更流畅,语气更自然,情貌更亲切。
创作背景
这首诗大约作于公元四一七年,即诗人归田后的第十二年,正值东晋灭亡前夕。作者感慨甚多,借饮酒来抒情写志。
原文: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
问子为谁与?田父有好怀。
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
“褛褴茅檐下,未足为高栖。
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
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译文
清早就听敲门声,不及整衣去开门。
请问来者是何人?善良老农怀好心。
携酒远道来问候,怪我与世相离分。
破衣烂衫茅屋下,不值先生寄贵身。
举世同流以为贵,愿君随俗莫认真。
深深感谢父老言,无奈天生不合群。
仕途做官诚可学,违背初衷是迷心。
姑且一同欢饮酒,决不返车往回奔!
注释
倒裳(cháng):倒着衣服,忙着迎客,还不及穿好衣服。
好怀:好心肠。
乖:违背。
褴(lán)缕:无缘饰的破旧短单衣,泛指破烂的衣服。
尚同:同流合污。汩(gǔ):搅混。
禀气:天赋的'气性。
纡(yū)辔(pèi):拉着车倒回去。
讵(jù):岂。
赏析:
(1)倒裳:倒着衣服.忙着迎客,还不及穿好衣服.
(2)好怀:好心肠.
(3)乖:违背.
(4)尚同:同流合污.
(5)汩:音"古".搅混.
(6)纡辔:拉着车倒回去.
(7)讵:岂.
(8)驾:车驾,意谓道路、方向.
原文
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
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
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
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
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
忽与一樽酒,日夕欢相持。
作品注释
1.兼:加之,并且。比:近来。夜已长:秋冬之季,逐渐昼短夜长,到冬至达最大限度。
2.顾影:看着自己的身影。独尽:独自干杯。
3.忽焉:很快地。
4.辄:就,总是。
5.诠(quán)次:选择和编次。
6.聊:姑且。故人:老朋友。书:抄写。
7.尔:“而已”的合音,罢了。
8.衰荣:这里是用植物的衰败与繁荣来比喻人生的衰与盛、祸与福。无定在:无定数,变化不定。更:更替,交替。共之:都是如此。
9.邵生:邵平,秦时为东陵侯,秦亡后为平民,因家贫而种瓜于长安城东,前后处境截然不同。
10.代谢:更替变化。人道:人生的道理或规律。每:每每,即常常。兹:此。
11.达人:通达事理的人,达观的人。会:指理之所在。逝:离去,指隐居独处。
12.忽:尽快。筋:指酒杯。持:拿着。
作品译文
我家居无事且少欢笑,加之秋夜已越来越长,偶尔有好酒,便没有一晚不喝。对着自己的影子独自干杯,瞬间又醉了。酒醉之后,总要挥毫题写几句以自娱。于是,诗句渐渐增多,所写之辞没有加以选择,也无章法次序。姑且请旧友帮忙誊写并稍加编排,以此供欢笑罢了。
衰荣没有固定在,彼此相互的。邵先生瓜田中,难道像东陵时!寒暑有代谢,人的思想总是这样。乐观的人明白他会,我将不再怀疑。忽然给一杯酒,日夕畅饮着。
作品鉴赏
遂尽介然分,终死归田里。冉冉星气流,亭亭复一纪。”“终死归田”指渊明公元405年(义熙元年)辞彭泽令归隐,再经一纪(即十二年),正好是公元417年(义熙十三年),时作者五十三岁。或据第十六首《饮酒・少年罕人事》“行行向不惑(四十岁称为不惑之年),淹留遂无成”,并将第十九首的“终死归田”解为渊明二十九岁辞去州祭酒职归家,当时他行将而立之年(三十岁),再加一纪为作诗之年,因而认为此诗当是公元405、406年(义熙元、二年)作者四十一、二岁时作。实则“行行”句系回忆过去情事,并非写作此诗之年,而渊明辞去州祭酒职以后,又曾几次出仕,也与“终死归田”不合,也就是说,“是时向立年”同“终死归田里”讲的不是一回事。此诗写作时,正是晋宋易代之际,故前人称这一组诗为“感遇诗”(见明钟惺、谭元春评选《古诗归》载谭元春语),充满了对时势和作者身世的感慨。
序文说明作诗缘起,旷达中透出悲凉,文笔绝佳。“比”,近来。“比夜”一作“秋夜”。“顾影”,望着自己的身影。“顾影独尽”即作者《杂诗》“挥杯对孤影”之意。“辞无诠次”是说言辞没有选择、次序,意谓率意成篇,是不经意之作。据诗序“比夜已长”,“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这一组诗当是同一年秋夜陆续所作。各首在写作的当时,虽然只是根据彼时的感触,直书胸臆,并无预先的规划,但在最后编排时,却照顾到了前后的联系,全组的结构,相当谨严。组诗虽然只有九篇直接写到酒,但所有各篇都是酒醉后的感想,故总题为《饮酒》。饮酒是为了排遣胸中的郁闷,酒后作诗是在书慨。梁昭明太子萧纲说:“有疑陶渊明之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也。”(《陶渊明集序》)清人方东树也说它“亦是杂诗,……借饮酒为题耳,非咏饮酒也。阮公(阮籍)《咏怀》,杜公(杜甫)《秦川杂诗》,退之(韩愈)《秋怀》,皆同此例,即所谓遣兴也”(《昭昧詹言》),所论极确。
“衰荣无定在”为原诗第一首,写衰荣无定,世事不常,应当达观处之,饮酒自娱。这是整个组诗的总纲。
开头两句就提出一个富有哲理的问题。“衰荣”犹言盛衰。“荣”本意为草木的花,引申为繁盛之意。“彼此”即指上句的衰、荣。宇宙万物,社会人事,莫不有衰有荣,衰荣二者,紧密相连:有荣必有衰,有衰必有荣;没有永远的、一成不变的衰,也没有永远的、一成不变的荣。诗中衰荣并提,重点则在由荣变衰。下文紧接着即引人事申论之。
据《史记・萧相国世家》记载:秦东陵侯召(邵)平,秦亡后沦为平民,家贫,在西汉京城长安(今陕西西安)城东种瓜,瓜美,时人称为“东陵瓜”。诗中的邵生,即指召平(召、邵古代本为一姓)。当邵平在瓜田辛勤种瓜时,同他在秦代为侯的朱门甲第,高车驷马,钟鸣鼎食,奴婢如云的富贵荣华、声势显赫比较起来,何止天壤之别。“宁”,岂、难道。用反诘表示否定,可以使语气更加强烈,更能加强感叹的意味。邵生之不能长久富贵,犹草木之不能长荣不枯。邵生如此,类似邵生的公侯将相,不知有多少;进而言之,王朝的兴衰,不知搬演了几多回。作者写此诗时,东晋王朝经过司马道子乱政、孙恩之乱、桓玄篡逆,已经摇摇欲坠,此诗写作后不久,刘裕即代晋自立。就作者本人而言,他的曾祖父陶侃曾做过晋的大司马,祖父、父亲也做过太守、县令一样的官,但到他这一代,家世已经衰落。所以这两句虽然写的是史事,实际蕴含着对时势和自身身世的感叹。不过,作者既不是在惋惜晋室的衰败,更不是在眷恋先世的富贵,因为前此不久他便主动辞去了彭泽令,当义熙末年朝廷征召他为著作佐郎,也被他辞掉。如果说有愤懑的话,那就是愤懑在当时政治极端黑暗、门阀制度极度森严的情况下,自己早年立下的“大济于苍生”(《感士不遇赋》)、希望建立一个“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桃花源诗》)的美好社会的愿望,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然而,“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社会人事的盛衰变化,就像寒暑相互更替一样,是不可改变的客观规律。通达事理的人知道这个道理,就能不为这种变化而惊恐,也不为自己的得失穷达而系心,日夕欢饮,怡然自适。这同作者《归去来辞》“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的意思差不多。“寒暑”两句既是总结上文,是由上面四句得出的结论,而这个结论本身,又是一个寓有哲理的比喻。这个比喻同开头“衰荣”两句意思相近,作用一样(都讲社会人事变迁),但前者为直述,后者为比喻,表达方式并不相同,它们分别放在邵生这个历史人物的例证前后,通过这样反复咏叹,加重加深表达了主题,增强了诗的感染力。“解其会”的“会”本义为会集,即指上文所讲的`道理。“逝”通“誓”,是表示决心之词。“忽”与序中的“忽然”义近,含有随意的意思,是说随意地携着一壶酒,想喝就随便喝几杯。“欢相持”写饮酒时的欢愉,但从上文的感慨和此题其他各首多感事伤时的内容看来,实际是借酒排遣,并非真的整日飘飘然。
用精当的比喻,揭示出深刻的哲理,又引典型的历史人物论证之,不仅增强了作品的感人力量,还避免了内容的平板枯燥。所以虽然此诗几乎全是议论,读来却耐人咀嚼寻味。
作者简介
陶渊明(365~427)晋朝时期诗人、辞赋家、散文家。又名潜,字元亮,号五柳先生,私谥靖节。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出生于一个没落的仕宦家庭。曾祖陶侃是东晋开国元勋,祖父作过太守,父亲早死,母亲是东晋名士孟嘉的女儿。陶渊明一生大略可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时期,28岁以前,由于父亲早死,他从少年时代就处于生活贫困之中。第二时期,学仕时期,从公元393年(晋孝武帝太元十八年)他29岁到公元405年(晋安帝义熙元年)41岁。第三时期,归田时期,从公元406年(义熙二年)至公元427年(宋文帝元嘉四年)病故。归田后20多年,是他创作最丰富的时期。陶渊明被称为“隐逸诗人之宗”,开创了田园诗一体。陶诗的艺术成就从唐代开始受到推崇,甚至被当作是“为诗之根本准则”。传世作品共有诗125首,文12篇,后人编为《陶渊明集》。
秦王饮酒
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
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
龙头泻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枨枨。
洞庭雨脚来吹笙,酒酣喝月使倒行。
银云栉栉瑶殿明,宫门掌事报一更。
花楼玉凤声娇狞,海绡红文香浅清,
黄鹅跌舞千年觥,仙人烛树蜡烟轻。
清琴醉眼泪泓泓。
古诗简介
这首诗载于《全唐诗》卷三百九十,是李贺的代表作之一,也是唐诗宝库中一颗散发出异彩的明珠。
翻译/译文
秦王骑着猛虎般的骏马,巡游八方,武士们的宝剑照射得天空一片碧光。
命令羲和敲着太阳开道,发出玻璃声响,劫火的余灰已经散尽,国家太平呈祥。
大壶的龙头倾泻着美酒,请来了酒星,弦架镶金的琵琶夜间弹得枨枨响。
像落在洞庭湖上的雨点,那是乐人吹笙,秦王酒兴正浓,喝令月亮退行。
银白色的浮云辉映得整齐的宫殿亮晶晶,宫门上报时的人已经报了一更。
灯火辉煌的楼上,歌女们的声音娇弱乏困,绡纱红衣轻轻飘动,散发出淡淡的清芬。
一群黄衣女郎舞蹈着,高举酒杯祝寿歌颂,仙人形的烛树光芒四射,轻烟 ,嫔妃们心满意足,一双双醉眼清泪盈盈。
注释
1.秦王:一说指唐德宗李适(kuò),他做太子时被封为雍王,雍州属秦地,故又称秦王,曾以天下兵马元帅的身份平定史朝义,又以关内元帅之职出镇咸阳,防御吐蕃。一说指秦始皇,但篇中并未涉及秦代故事。一说指唐太宗李世民,他做皇帝前是秦王。
2.羲和:传说中为太阳驾车的神。
3.劫灰:劫是佛经中的历时性概念,指宇宙间包括毁灭和再生的漫长的周期。
4.龙头:铜铸的龙形酒器。
5.金槽:镶金的琵琶弦码。枨枨:琵琶声。
6.雨脚:密集的雨点。
7.银云:月光照耀下的薄薄的'白云朵。
8.栉栉:云朵层层排列的样子。
9.瑶殿:瑶是玉石。这里称宫殿为瑶殿,是夸张它的美丽豪华。
10.宫门掌事:看守宫门的官员。
11.花楼玉凤:指歌女。
12.娇狞:形容歌声娇柔而有穿透力。狞字大约是当时的一种赞语,含有不同寻常之类的意思。
13.海绡:鲛绡纱。《述异记》云出于南海,是海中鲛人所织。红文:海绡上绣的红色花纹。香浅清:清香幽淡的气息。
14.黄娥跌舞:可能是一种舞蹈。千年觥:举杯祝寿千岁。
15.仙人烛树:雕刻着神仙的烛台上插有多枝蜡烛,形状似树。
16.清琴:即青琴,传说中的神女。这里指宫女。泪泓泓:眼泪汪汪,泪眼盈盈。
赏析/鉴赏
这首诗载于《全唐诗》卷三百九十,是李贺的代表作之一,也是唐诗宝库中一颗散发出异彩的明珠。下面是安徽省诗词学会常务理事、安徽大学中文系原写作教研室主任朱世英先生对此诗的赏析。
李贺写诗,题旨多在“笔墨蹊径”之外。他写古人古事,大多用以影射当时的社会现实,或借以表达他的郁闷的情怀和隐微的意绪。没有现实意义的咏古之作,在他的集子里是很难找到的。这首诗题为“秦王饮酒”,却“无一语用秦国故事”(王琦《李长吉诗歌汇解》),因而可以判定它写的不是秦始皇。诗共十五句,分成两个部分,前面四句写武功,后面十一句写饮酒,重点放在饮酒上。诗人笔下的饮酒场面是“恣饮沉湎,歌舞杂沓,不卜昼夜”(姚文燮《昌谷集注》)。诗中的秦王既勇武豪雄,战功显赫,又沉湎于歌舞宴乐,过着腐朽的生活,是一位功与过都比较突出的君主。唐德宗李适正是这样的人。他即位以前,曾以兵马元帅的身分平定史朝义之乱,又以关内元帅的头衔出镇咸阳,抗击吐蕃。即位后,见祸乱已平,国家安泰,便纵情享乐。这首诗是借写秦始皇的恣饮沉湎,隐含对德宗的讽喻之意。
前四句写秦王的威仪和他的武功,笔墨经济,形象鲜明生动。首句的“骑虎”二字极富表现力。虎为百兽之王,生性凶猛,体态威严,秦王骑着它周游各地,人人望而生畏。这样的词语把抽象的、难于捉摸的“威”变成具体的浮雕般的形象,使之深深地铭刻在读者的脑子里。次句借用“剑光”显示秦王勇武威严的身姿,十分传神,却又如羚羊挂角,香象渡河,无形迹可求。“剑光照天天自碧”,运用夸张手法,开拓了境界,使之与首句中的“游八极”相称。第三句“羲和敲日玻璃声”,注家有的解释为“日月顺行,天下安平之意”;有的说是形容秦王威力大,“直如羲和之可以驱策白日”。羲和,御日车的神。因为秦王剑光照天,天都为之改容,羲和畏惧秦王的剑光,惊惶地“敲日”逃跑了。第四句正面写秦王的武功。由于秦王勇武绝伦,威力无比,战火扑灭了,劫灰荡尽了,四海之内呈现出一片升平的景象。
天下太平,秦王洋洋得意,不再励精图治,而是沉湎于声歌宴乐之中,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从第五句起都是描写秦王寻欢作乐的笔墨。“龙头泻酒邀酒星”极言酒喝得多。一个“泻”字,写出了酒流如注的样子;一个“邀”字,写出了主人的殷勤。“金槽琵琶夜枨枨”形容乐器精良,声音优美。“洞庭雨脚来吹笙”描述笙的吹奏声飘忽幽冷,绵延不绝。“酒酣喝月使倒行”是神来之笔,有情有景,醉态可掬,气势凌人。这位秦王饮酒作乐,闹了一夜,还不满足。他试图喝月倒行,阻止白昼的到来,以便让他尽情享乐,作无休无止的长夜之饮。这既是显示他的威力,又是揭示他的暴戾恣睢。
“银云栉栉瑶殿明,宫门掌事报一更”。五更已过,空中的云彩变白了,天已经亮了,大殿里外通明。掌管内外宫门的人深知秦王的心意,出于讨好,也是出于畏惧,谎报才至一更。过去的本子都作“一更”,清代吕种玉《言鲭》引作“六更”,“六更”似太直,不如“一更”含义丰富深刻,具有讽刺意味。尽管天已大亮,饮宴并未停止,衣香清浅,烛树烟轻,场面仍是那样的豪华绮丽,然而歌女歌声娇弱,舞伎舞步踉跄,妃嫔泪眼泓泓,都早已不堪驱使了。在秦王的威严之下,她们只得强打着精神奉觞上寿。“青琴醉眼泪泓泓”,诗歌以冷语作结,气氛为之一变,显得跌宕生姿,含蓄地表达了惋惜、哀怨、讥诮等等复杂的思想感情,使读者感到余意无穷。
原文: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辨通:辩)
注释:
①结庐:构筑屋子。人境:人间,人类居住的地方。
②无车马喧:没有车马的喧嚣声。
③君:作者自谓。尔:如此、这样。这句和下句设为问答之辞,说明心远离尘世,虽处喧嚣之境也如同居住在偏僻之地。
④悠然:自得的样子。南山:指庐山。
⑤见:(读xiàn)同“现”,出现。
⑥日夕:傍晚。相与:相交,结伴。这两句是说傍晚山色秀丽,飞鸟结伴而还。
⑦此中:即此时此地的情和境,也即隐居生活。真意:人生的真正意义,即“迷途知返”。这句和下句是说此中含有人生的真义,想辨别出来,却忘了如何用语言表达。意思是既领会到此中的真意,不必说。
⑧欲辨已忘言:想要辨识却不知怎样表达。辨:辨识。
把房屋建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却没有车马的喧闹。你问我为何能如此,心既远离了尘俗,自然就会觉得所处地方的僻静了。在东篱之下采摘菊花,悠然间,那远处的南山映入眼帘。烟云弥漫,夕阳西落,傍晚的景色真好,更有飞鸟,结着伴儿归还。从此时此地的情境中,领略到大自然的真趣,想要说出来,却又觉得它无法也无须明白的说出来。
翻译:
我家建在众人聚居的繁华道,可从没有烦神应酬车马喧闹。
要问我怎能如此之超凡洒脱,心灵避离尘俗自然幽静远邈。
东墙下采撷清菊时心情徜徉,猛然抬头喜见南山胜景绝妙。
暮色中缕缕彩雾萦绕升腾,结队的鸟儿回翔远山的怀抱。
这之中隐含的人生的真理,想要说出却忘记了如何表达。
赏析:
表达了作者厌倦官场腐败,决心归隐田园,超脱世俗的追求的思想感情。
人活在世上,总要找到生命的价值,否则人就会处在焦虑和不安之中。而社会总是有一套公认的价值标准,多数人便以此为安身立命的依据。拿陶渊明的时代来说,权力、地位、名誉,就是主要的价值尺度。但陶渊明通过自己的经历,已经深深地懂得:要得到这一切,必须费尽心机去钻营、去争夺,装腔作势,吹牛拍马,察言观色,翻云覆雨,都是少不了的。在这里没有什么尊严可说。他既然心甘情愿从官场中退出来,就必须对社会公认的价值尺度加以否定,并给自己的生命存在找到新的解释。
这诗前四句就是表现一种避世的态度,也就是对权位、名利的否定。开头说,自己的住所虽然建造在人来人往的环境中,却听不到车马的喧闹。所谓“车马喧”是指有地位的人家门庭若市的情景。陶渊明说来也是贵族后代,但他跟那些沉浮于俗世中的人们却没有什么来往,门前冷寂得很。这便有些奇怪,所以下句自问:你怎么能做到这样?而后就归结到这四句的核心――“心远地自偏”。精神上已经对这争名夺利的世界采取疏远、超脱、漠然的态度,所住的地方自然会变得僻静。“心远”是对社会生活轨道的脱离,必然导致与奔逐于这一轨道上的人群的脱离。
那么,排斥了社会的价值尺度,人从什么地方建立生存的基点呢?这就牵涉到陶渊明的哲学思想。这种哲学可以叫作“自然哲学”,它一方面强调自耕自食、俭朴寡欲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面重视人和自然的统一与和谐。在陶渊明看来,人不仅是在社会、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存在,而且,甚至更重要的是,每一个个体生命作为独立的精神主体,都是面对着整个自然和宇宙而存在的。从本源上说,人的生命是自然的一部分,只是由于人们把自己从自然中分离出来,在虚幻的、毫无真实价值的权位、名利中竞争、追逐不已,生命才充满了一得一失喜忧无常的焦虑与矛盾。因而,完美的生命,只能在归复自然中求得。
这些道理,如果直接写在诗里,就变成论文了;真正的诗,是要通过形象来表现的。所以接着四句,作者还是写人物活动和自然景观,而把哲理寄寓在形象之中。诗中写到,自己在庭园中随意地采摘菊花,无意中抬起头来,目光恰与南山(庐山)相会。“悠然见南山”,这“悠然”既是人的清淡而闲适的状态,也是山的静穆而自在的情味,似乎在那一瞬间,有一种共同的旋律从人心和山峰中同时发出,融合成一支轻盈的乐曲。所见的南山,飘绕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岚气,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出不可名状的美,而成群的鸟儿,正结伴向山中飞回。这就是自然的平静与完美,它不会像世俗中的人那样焦虑不安,那样拼命追求生命以外的'东西。诗人好象完全融化在自然之中了,生命在那一刻达到了完美的境界。
最后二句,是全诗的总结:在这里可以领悟到生命的真谛,可是想要把它说出来,却已经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实际的意思,是说人与自然的和谐,根本上是生命的感受,逻辑的语言不足以表现它的微妙与整体性。
陶渊明的诗,大多在字面上写得很浅,好象很容易懂;内蕴却很深,需要反复体会。对于少年人来说,有许多东西恐怕要等生活经历丰富了以后才能真正懂得。
开头四句,以具体的生活体验,用一问一答的形式,揭示出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很有理趣的生活现象――“心远地自偏”。“采菊”四句,即由“心远地自偏”生出,言东篱采菊,在无意中偶然得见南山,于是目注心摇,又为南山傍晚时出现的绚丽景色所吸引。结庐人境,而采菊东篱;身在东篱,而又神驰南山,全篇主旨总在显示“心远”二字。最后两句所说的“真意”在此,“忘言”亦在此。所谓“真意”,其实就是这种“心运”所带来的任真自得的生活意趣;所谓“忘言”,就是在陶渊明看来,世间总有那么一些趋炎附势,同流合污的人是无法体验到这种生活理趣的!
原文
今夕少愉乐,起坐开清尊。
举觞酹先酒,为我驱忧烦。
须臾心自殊,顿觉天地暄。
连山变幽晦,绿水函晏温。
蔼蔼南郭门,树木一何繁。
清阴可自庇,竟夕闻佳言。
尽醉无复辞,偃卧有芳荪。
彼哉晋楚富,此道未必存。
译文
早晨起来深感缺少乐趣,离座而起打开清一樽。
先举杯祭酹造酒的祖师,是他留下给我驱逐和烦闷。
一会儿感觉便大不一样,顿觉得天地之间热闹非凡。
连绵的高改变了原来的幽晦,碧绿的把温暖的气息包含。
南门城外的一片郁郁葱葱,高大的树木叶茂枝繁。
清凉的树荫可以庇护自己,整天都可以在树下乘凉谈天。
即使喝醉也不要推辞,美好的可以供我们躺卧。
即使是那些富比晋楚的人,恐怕也未必知道的快乐?
注释
(1)酹(lèi):以酒洒地,表示祭奠或立誓。先酒:指第一个发明酿酒的人。相传杜康是我国酿酒的创始人。
(2)须臾(yú):一会儿。殊:不一样。
(3)喧:热闹。
(4)幽晦:昏暗不明。
(5)函:包含。晏温:晴天的暖气。
(6)蔼蔼:茂盛的样子。《和主簿》有“蔼蔼堂前林”句。南郭门:指永州外城的南门。郭,外城。
(7)何:多么。一,助词,用以加强语气。
(8)清阴:指草木。
(9)竟夕:整。
(10)偃卧:仰卧。芳荪:指草地。
(11)晋楚富:《・公孙丑下》说“晋楚之富,不可及也。”这里指财雄一方的富豪。
(12)此道:指之乐。
赏析/鉴赏
唐代经济繁荣,发达,诗酒关系有如血肉关系密不可分。虽然比不上盛仙兼酒仙的浪漫,也不同于晚唐“身世醉时多”的,自有自己的情态与心态。全诗共16句,开头四句为第一层:“今旦少愉乐,起坐开清樽。举觞酹先酒,为我驱忧烦。”清早起来就喝酒,原因是感到缺乏乐趣。相传杜康是我国酒的创始人。据的《中国史稿》:杜康即少康,夏王相的.儿子。当年夏王相被一部落领袖杀害,少康逃到今河南虞城县依附有虞氏,当了“疱正”,是个专管的职司。杜康为了迎合皇上,力求酿出好酒,亲自筛选精粮,采制神曲,调配奇方,酿出的酒果然味美可口。皇帝饮后神振食增,龙颜大悦,就封杜康为“酒仙”。故先举杯祭酹造酒的祖师杜康,是他用与造出美酒,给人们驱逐忧愁和烦恼。“须臾心自殊,顿觉天地喧。”酒入口,加快了血液循环,浑身感到一股暖流上涌,心情发生变化,天地之间也变得温暖起来。接着,一一叙说饮酒后的感受:“连山变幽晦,绿水函晏温。”幽晦,《楚辞・山鬼》说:“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晏温,指天气晴暖。心感温暖,连界的景物也变得温暖,连绵的高山也改变了原来的幽晦,碧绿的水流含着温暖的气息。这是诗人从感官的角度来写的,随着的推移,的升起来了,天气自然变得暖和起来。“蔼蔼南郭门,树木一何繁。可自庇,竟夕闻佳言。”开篇点明,现在点明饮酒的地点──南郭门。南郭门指永州城南,南门城边,树木繁茂,清凉的树荫可以遮挡烈日,庇护自己,整天都可以在树下乘凉谈天。这四句描写了诗人在永州的闲适生活,既无衙门的公务缠身,又无而作的劳累,似乎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也有注家认为:“”指草木,此句点化《・文公七年》“葛犹能庇其本根”句意,“无知的草木都懂得好好保护自己”。意思是说自己还不如草木,连保护自己都不懂得。下句说:“这些树木整夜好像在向自己诉说什么,现在才明白,原来它们要说的正是这种有启发性的话。”可做为一家之言。“尽醉无复辞,偃卧有芳荪。”《道路忆诗》:“追寻栖息时,偃卧任纵诞。”与们尽情畅饮,哪怕喝醉也不要推辞,芳草萋萋,可以供我们躺卧。这是第二层的小结,饮酒的快乐尽在“偃卧”之中,按理全诗可以到此结束了。然而,“彼哉晋楚富,此道未必存。”《・公孙丑》:“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后两句“谓饮酒之乐也”。即使是那些富比晋楚的人,恐怕也未必知道饮酒的快乐吧?后两句为第三层,进一步说明饮酒的快乐,使诗意得到升华。
研究者认为,诗受影响较深,“确有部分作品拟学,大都作于贬永州之后……宗元学陶诗作实蓄忧愤于闲适恬谈之中。”(王国安《诗笺释》)曾吉甫认为“《饮酒》诗绝似渊明。”曾任彭泽县令,因对当时现实不满,四十一岁即弃官归隐,躬耕垄亩。他以《饮酒》为题写诗20首,在序中说:“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诗主要写自己的生活遭遇,坎坷。其五:“结庐在人间,而无车喧。向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山气日夕佳,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全诗与饮酒无关,写的是归隐后悠闲恬静的心情。他的“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庚戍岁九中于西田获早稻》),“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移居》),反映诗人过的是自食其力的生活。而“子性,家贫无由得。时赖好事人,载醪祛所惑。(《饮酒》)”反映的是生活,无酒可饮,只好接受别人的恩赐。陶是看破,“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隐居山村,做一名普通来与当时的黑暗社会抗挣。却不同,得志,志向远大,在朝廷超取显美,成为王叔文革新集团的骨干。“永贞革新”失败后,被贬谪到南蛮之地永州,这对他是残酷打击。柳是不得已离开朝廷,政治理想并未放弃。在永州任司,虽为闲职,官禄照领,不必象那样亲自耕种,以求温饱。酒完全可以购买,与朋友饮酒是常事。他的是追求闲适,他的饮酒是自我陶醉,其目的是转移视线,以求适应环境,安宁心情。然而,遭贬的打击,沉重的心理负担,无言的痛苦谁能领会?诗的开头就提到情绪低落,但整个基调并不衰飒,与一般的反映闲适的饮酒诗也不同。“它写出了诗人在特定环境中似醉非醉的特有状态,以及他蔑视世俗的鲜明个性,不失为自像中的一幅佳作。”(胡士明《柳宗元诗文选注》)由此可见,柳宗元的《饮酒》等诗,受陶渊明、的影响是客观存在的,却自有不同的个性与意蕴。
饮酒二十首并序
【原文】
余闲居寡欢,兼秋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
【译文】
我闲住时郁郁寡欢,加之秋天来临,长夜漫漫。偶然得到名酒,于是我每一个晚上都饮酒。看着影子独自把酒喝完,不一会就醉了。醉酒之后,就写上几句诗,自娱自乐。于是写好的书稿日益增加。这些文辞语无伦次。姑且让老朋友记下,仅用来欢笑罢了。
【赏析】
这组诗创作于公元416年,时年作者五十二岁。不仅东晋王朝进入了倒计时(东晋亡于420年),陶渊明身边的好友――如颜延之、刘柳等人――也一个个离他而去。此刻陶渊明的经济状态又不好,所以整体看来,这组诗有几分消沉的色泽。
需要说明的是,因为组诗太长,只得一首一首解析。先从序言看起。它传达出了两个信息:第一,作者很郁闷;第二,作者的诗句“辞无诠次”,据今人叶嘉莹的说法,前五首诗是有次序的,后面的诗――除了结尾那首――就不那么有次序了。
此外,这个序言多少有些欲将沉醉换悲凉的意味,因为“已而延之别离,刘柳下世”。其所记悲欢离合之事,如梦幻泡影,但只能掩卷怃然,感叹光阴不再,境缘无实的意味。
其一
【原文】
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1]瓜田中,宁似东陵时。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忽[2]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
【注释】
[1]邵生:指邵平。《史记・萧相国世家》:“召平者,故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贫,种瓜于长安城东。瓜美,故世俗谓之‘东陵瓜’,从召平以为名也。”此“召平”即“邵平”。
[2]忽:速也。
【译文】:
事物的衰败与繁荣是无常的,两者会交替存在。邵平在瓜田中忙忙碌碌,哪里还有他在当东陵侯时的样子?寒来暑往更相往复,而人世也与之相似。通达之人意会到其中的道理,对此也毫不怀疑。快速饮下一杯美酒,日夜畅饮,实在快乐。
【赏析】
“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事物的衰败与繁荣是不定的,两者会交替存在。下来是诗人的佐证,“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邵平在瓜田中忙忙碌碌,哪里还有他在当东陵侯时的样子?其实,陶渊明在半醉之中写下的这两句,也隐含了家族在陶渊明一脉没落的场景。从《命子》中我们了解到,不说他的曾祖父陶侃,他的祖父陶茂就做过武昌太守,父亲陶逸做过安成太守,甚至他本人第一次出仕也是江州祭酒。他可能骨子里怀念先人和自己的荣光,于是借着酒意把对后人恢复这种荣光的期许表达了出来。
“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加深了对于“无常”的体悟。或许在作者而言,在诸行无常的世间中,必须要有所谓恒常不变的事物,来维系自己对于形而上世界的感知。
或许正是有了这种认知,作者才会活得如此达观,才会写出“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这样的句子。《老子》中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可能陶渊明还无法达到老子意义上“上士”的境界,但在看透无常的问题上,至少在理论上,此时他是一个“上士”。
“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又回到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状态。
本诗是《饮酒》组诗之首,开篇明确地道出了无常的话题,作者对无常无可奈何,或者说,对自己没落的家世无可奈何,只能以酒消愁。
其二
【原文】
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1]。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九十行带索[2],饥寒况当年[3]。不赖固穷节[4],百世当谁传!
【注释】
[1]夷叔:伯夷和叔齐。西山:指首阳山。
[2]带索:把绳索当作衣带。
[3]当年:壮年。
[4]固穷节:固穷的操守。《论语・卫灵公》:“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译文】
都说善行有善报,怎么解释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如果善恶都没有报应的话,凭什么去相信这些大道理?有的人九十岁依然用草绳做腰带,饥寒更胜于壮年时。如果说不秉持君子固穷的操守,百世的声名如何流传!
【赏析】
“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诗的开头,诗人就一针见血地指出矛盾点:人们总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什么伯夷、叔齐这样的至善之人会饿死在首阳山上呢?(伯夷、叔齐是商朝孤竹君的两个儿子,商灭后,他们隐居首阳山,而食,终被饿死。)好人没有好报,或者好人受苦的例子比比皆是,不独伯夷、叔齐,比如颜回,比如作者,比如那些古往今来过江之鲫般的沉默于历史的受难者。
“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诗人对天发问,既然不是善恶有报,为什么古代先贤要讲那样的空话呢?
受难本身就是积善之人淬炼自己生命境界的过程,直至无我的状态。于是作者写道:“九十行带索,饥寒况当年。”这里引用了《列子・天瑞》的典故:孔子见到年已九十但精神矍铄的隐者荣启期,见他穿着鹿皮,用草绳做腰带,鼓琴而歌,于是问他如何得以安贫乐道。他的回答很有意味:“……贫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终也。处常得终,当何忧哉?”,荣启期以达观的心态面对贫困与死亡。其实,陶渊明想到了更深一层,他说,“饥寒况当年”,意为饥寒胜于他壮年的时候。实际上,按道家的观点,身体是可以与心灵分开的,也就是说,心不应受到形的羁绊,即使贫病交加,也能有一颗通达的心。而这,似乎是陶渊明终其一生汲汲以求的。伯夷、叔齐也好,荣启期也好,之所以能名声传世,凭的就是安贫乐道的节操。陶渊明同样是这样一位固守节操的贫士。
其三
【原文】
道丧向[1]千载,人人惜其情[2]。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所以贵我身,岂不在一生?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鼎鼎[3]百年内,持此欲何成!
【注释】:
[1]向:靠近,将近。
[2]情:私欲。
[3]鼎鼎,舒缓的样子。
【译文】
大道沦丧将近千载,每个人都珍视自己的私欲。有酒而没心情喝,只顾得上自己在这个世间的虚名。人们之所以爱惜自己的生命,还不是因为只有这一生?而一生的时间能有多久?倏忽如闪电,令人心惊。生前放松懈怠,依靠这些哪能有成!
【赏析】
这一首诗表达了孟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观点。作者在这首诗中自我反思,警醒自己,切勿和普通的酒鬼或汲汲于世间功名的人同流合污。
“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这里的“情”指的是私欲。唯无情者是大丈夫。无欲则刚,其中包含了孟子所说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是陶渊明所向往的精神生活。
但是,残酷的现实又让他不得不去面对生活中的蝇营狗苟,这严重污染了他的精神洁癖。因而他经常借酒消愁,甚至埋怨道:“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他真心不理解这些人,也就是说,此刻他不能理解世间名望带给人的满足感。
他在酒醉时反而很清醒:“所以贵我身,岂不在一生?”“贵”是珍视的意思。结合之前写的《悲从弟仲德》,作者发出这样的感慨不足为奇。在作者看来,“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归田园居・其四》),又何必执着于此世?
“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一生当然只有一回,陶氏借此而反问。而笔者想到了一种近乎朝生暮死的生命――蜉蝣。蜉蝣生如夏花,死如秋叶,而人的一生也“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小山词自序》)。面对生死,尽管酒醉,或者正是因为酒醉,作者反而是严肃的。
可能作者此刻有了一种“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心态,带有一丝哀己不幸怒己不争的心情写下这首诗的结尾:“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
本诗从担忧私欲滋起使大道沦丧写起,过渡到饮酒的主题。然后从死亡的视角审视人的一生,并以“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的诗句结尾。可见,陶渊明因郁郁不得志而饮酒,与此同时,却也汲汲于形而上的追求中。
其四
【原文】
栖栖[1]失群鸟,日暮犹独飞。裴回[2]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3]!因值[4]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注释】
[1]栖栖:不安。《诗经・小雅・六月》:“六月栖栖,戎车既饬。”
[2]裴回:徘徊。
[3]依依:依恋。
[4]值,遇。
【译文】
离群的不安的鸟儿,到了傍晚依然独自飞翔。顾盼徘徊找不到栖身之所,一夜夜鸣声愈发凄凉。凄厉的音声仿佛在思念着遥远的故土,但飞去飞来多么地依恋这里的处所!遇到一棵挺立的松树,收起翅膀远远向它飞来。寒风猛烈地吹拂着,万木纷纷凋零,而只有这棵树岿然屹立。在这里托身寻找到了栖息之地,千年以降永不离弃。
【赏析】
这首诗让笔者想到了作者于十年前所作的《归鸟》,“翼翼归鸟,戢羽寒条。游不旷林,宿则森标”,那时他“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李商隐语);此刻,他“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不过他对“归鸟”的'详细刻画格外地深沉与明晰。此刻的他,有种“羁旅十载身是客,魂归一朝心亦乡”的欣慰与感慨。
开头的意象很低沉,“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栖栖,不安的意思。历史上较早的将鸟人格化的诗人是屈原,如“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等,后世的诗人引用的“鸟”的意象很多也与此相关,在这首诗中,对应于“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裴回无定止,夜夜声转悲”。裴回,徘徊。因为不安,所以伤悲。虽然有着一丝“知我者谓我心忧”的黍离之悲但主要是羁旅之思。“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与《采薇》遥相呼应。
而接下的两句在表现手法上张力更为明显,表现的场景也更为极端。“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第一句意为凄厉的音声仿佛在思念着遥远的故土。但这么一解释,多少削弱了诗句的表现力。笔者认为,第一句中,表现力或者说感染力最强的不是“厉”字,而是“远”字。某种意义上,鸟的鸣声再凄厉,也会在作者构建的宏大视野中被稀释乃至消失。视野的辽远与鸟的孤苦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唯其如此,才有真正的“去来何依依”,因为世界上最虔诚的祈求往往是神灵听不见的祈祷。而“依依”二字也呼应了上文的“夜夜声转悲”,或者说,二者共同呼应了《采薇》的很著名的结尾: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与刚刚辞官回归田园时写《归鸟》不同的是,此时作者已经找到了精神的依托(尽管物质上的匮乏也多少羁绊了他在精神方面的追求)。于是作者写道,“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孤鸟遇孤松,彼此取暖,彼此安慰,也彼此欣赏,暗示着陶渊明不后悔做了归隐决定,认为归隐是自己的归宿。
“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令笔者想到作者的另外一首诗――《荣木》。陶渊明一直在追寻孔子意义下的大道,也就是所谓的“荣木”,无论是入世还是出世。孔子说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但他也说过,“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两者并不矛盾。
结尾处作者写道,“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有种九死未悔至死不渝的意味。隐居的轻松使得陶渊明文字不那么浮华,相反地以朴实甚至时而轻灵的状态而存在。
但我们也不必讴歌这种朴实背后的贫贱之隐,即我们不讴歌贫穷。我们可以赞叹一首诗的朴素无华,但不能不了解它创作背后的艰辛。
其五
【原文】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1]。山气[2]日夕嘉,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3]。
【注释】
[1]南山:《诗经》中多次提及,如“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小雅・斯干》),“节彼南山,维石岩岩”(《小雅・节南山》),意象不完全一样。但无论在哪首诗里,“南山”大体上是一种幽静的意象。此处亦指庐山,为双关语。
[2]山气:山间的云气。《楚辞・招隐士》:“山气 兮石嵯峨,溪谷崭岩兮水曾波。”
[3]忘言:《庄子・外物》:“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
【译文】
盖一座草庐居住人间,但听不到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声音。借问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自己的心远离尘俗,即使身居闹市,也如同在偏远的地方一样,不受干扰。于东篱之下采摘菊花,南山自然而然地进入我的视野。傍晚时分山岚间的氤氲之气多么美妙,飞鸟成群结伴地归还。其中包含着大自然的真谛,想要辨析表达却难于找到相应的语言。
【赏析】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在人间盖一座草庐,但听不到车水马龙的声音。“结庐在人境”一句,平白如话,却意味无穷。如同后世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一样,本身就蕴含着近乎“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曹操《观沧海》)的大气、自然、潇洒。“而无车马喧”,确切说来,不是听不见,而是下意识地将其忽略。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君”实际上指的是诗人自己。而“远”字有两重含义,一是偏远,二是辽远或高远。因为心境高远,自然就会觉得所处地方僻静了。
以下是千古名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南山,指的不仅是庐山,也是一种隐逸的意象。苏轼说:“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苏轼的意思是说在不经意中看见南山,从南山优美的景色,诗人悠然自得的心情,与其适意的隐居生活中,陶渊明感受到物我两忘又物我合一的真意妙趣。除此之外,也可视为隐居已久(其时他已彻底隐居近十年)的诗人,忽然意识到自己和古人的心意是息息相通的。毕竟南山在《诗经》中多有隐逸的意象。而这或许是对这一句话的更深一层的解读。
“山气日夕嘉,飞鸟相与还”,除了描写夕阳西下的乡村美景之外,飞鸟是作者对于另一个自己的描述。飞鸟,是作者渴望但不可即的事物,作者借飞鸟这一意象帮自己完成想去做而不敢去做的事情。比如借飞鸟去表达自己遨游于天地之间的心情:“翼翼归鸟,晨去于林。远之八表,近憩云岑”(《归鸟》);“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连雨独饮》)等。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其实不仅如注释所言(“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笔者也想到了老子的“大音希声”,这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与《饮酒》这一主题暗合,同时了全诗。
陶渊明借着酒力为后人勾勒出一个(尽管很脆弱乃至虚幻的)隐逸的意象,这或许是一个永远无法外在地实现的梦,但人类需要梦,用来追求美好的事物。
全诗充斥着隐逸的意象,以宏大的气势开篇,以隐逸的意象结尾。生活中,陶渊明虽然距这首名篇的意境相去甚远,但他在酒中所寻求到的达观境界是我们所向往的,即,我们渴望在清醒时也能达到这一境界。
其六
【原文】
行止[1]千万端,谁知非与是。是非苟[2]相形,雷同共毁誉。三季[3]多此事,达士似不尔。咄咄俗中愚,且当从黄绮。
【注释】
[1]行:可为。止:不可为。
[2]苟:姑且。
[3]三季:夏商周三代之末。
【译文】
关于何所为何所不为的说法千头万绪,谁能辨别其中的是是非非?是与非姑且表面不一,而世俗却对它们妄加区分褒贬。夏商周三代之末这样的事情很多,通达之士似乎不这么看待问题。喟叹于世俗中有那么多愚蠢之人,姑且跟随“商山四皓”去隐居吧。
【赏析】
这首诗虽在《饮酒》组诗之列,但充斥着说理的色彩。
“行止千万端,谁知非与是。”确然,一个人乃至一个时代的三观都会有所差别。“是非苟相形,雷同共毁誉”,大千世界,各色人等,种种言行,谁能判定是与非?有些人只简单地从事情表面粗略地了解一下,就人云亦云,妄自评判。“三季多此事,达士似不尔”,三季,夏商周三代。《史记》告诉我们,历史远远没有我们想象中那般美好。
“咄咄俗中愚,且当从黄绮。”在陶渊明的心中,“商山四皓”不仅代表了出世的意象,也隐含了入世便能改变时局的意味。陶渊明似乎想要与世俗背驰,效仿“商山四皓”,有一颗超然之心,而不仅是形式上的归隐。而全诗以世俗的分别开头,讲到世俗之人和圣人面对事物时的差别,最后以向往超然的心态结尾。
其七
【原文】
秋菊有佳色, [1]露掇[2]其英[3]。泛[4]此忘忧物[5],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归鸟趣林鸣。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
【注释】
[1] (yì),通“ ”,意为沾湿。
[2]掇(duō):采摘。
[3]英:花。
[4]泛:浮。在这里为使动用法,即“使菊花浮在酒上”。
[5]忘忧物:酒。
【译文】
秋天的菊花呈现出各种佳美的颜色,采摘下露水沾湿的几瓣菊花。把菊花散在酒上,饮下此杯则遗世之情愈发高远。一大杯酒下肚,杯已尽,壶已倾。太阳落山,各种活动都已止息,鸟儿也回到树林里鸣叫。在东边窗户下我傲然长啸,回味着此生的真谛。
【赏析】
这首诗写作者饮酒赏菊,远离世俗。既远世情,自然可以安然自得。或许此刻作者才真正进入“饮酒”的状态――将酒意散落在美景之中。全诗渗透着一种慵懒的气息。
“秋菊有佳色, 露掇其英”,秋天是菊花开放得最多最美的时候。采撷来带着露水的菊花,泡在酒中,菊香酒香相互融合成为一体,一起饮下,绝佳。“ ”字也许是用了《诗经・召南・行露》的典:“厌 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而其中“ ”通“ ”(《康熙字典》)。而“掇”字同样出自《诗经》:“采采 ,薄言掇之。”《 》是《诗经》中最为安静而美好的诗篇之一。所以,“ 露掇其英”不仅是简单地采下被露水沾湿的花瓣,更重要的是里面蕴含宁谧而久远的氛围。古雅的用典和措辞,使得这首貌似通俗易懂的诗有了深度。
“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同样用了《诗经・邶风・柏舟》的典故。这句或许是全诗中最为洒脱的一句,读来大有“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离骚》),或“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苏轼《前赤壁赋》)之感。这句诗不仅是简单地饮酒,更重要是卓尔不群遗世独立的情怀。
“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菊花历来被当作傲霜之物,吃菊花被当作是修身养性的自洁行为。喝着这菊花酒,人也会更加超越世俗。当然,作者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山水之间,或田园之间有什么?“日入群动息,归鸟趣林鸣”,此时作者已然过了知天命之年,所以一方面写景,另一方面也有可能以“日入”代指生命的式微。作者归隐田园,是心的归隐。魂归一朝心亦乡,这或许是陶渊明终身汲汲以求的境界。
因而作者“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啸,是古人借以和天地沟通的方式之一。常年隐居苏门山的隐士孙登曾经用这种方式和阮籍交流过。陶渊明在长啸时更多地还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吧。而“聊复得此生”,一方面固然可以按照字面去解释:姑且回味着此生的真谛。然而另一方面,也可以解读为在山水田园之中,作者重获了新生。
全诗以隐逸的状态流露出一种高贵的气息。以菊花的意象开头,以近乎优雅的姿态与心境去摘采菊花。寓情于景,以高远的心态将心中可能存在的块垒稀释化解在自然之中。最后回顾一生。
其八
【原文】
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1]殄[2]异类,卓然见高枝。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提壶挂寒柯[3],远望时复为[4]。吾生梦幻间,何事绁[5]尘羁。
【注释】
[1]凝霜:化用《楚辞・九章・悲回风》:“吸湛露之浮凉兮,漱凝霜之 。”
[2]殄(tiǎn):灭绝。
[3]寒柯:此处特指松树。
[4]远望时复为:倒装句,言“时复为远望”。
[5]绁(xiè):捆绑。
【译文】
青松在东边的园林里屹然而立,却被众多的杂草埋没了它的英姿。寒冷的霜露使其他的植物凋谢,此时才见到它卓然高耸的树枝。当初成片的林木谁也没有发现,现在只剩这一棵树,大家都感到很惊奇。我提着酒壶,抚摸着岁寒的松树,时不时地远眺。我的一生犹如梦幻一般,为什么要羁绊于尘世呢?
【赏析】
如果说上一首诗还是乐观的话,那么这首诗就在乐观的氛围里掺杂了些许悲凉。
这貌似又是一首“名不符实”的饮酒诗,通篇几乎没有谈到饮酒。可见,饮酒,只是为作者打开了另外一重视角,使得作者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高洁的情怀。陶渊明是人,有着七情六欲,来自生活的压力与外界的诱惑无时无刻不在引诱着他。此时的作者,在“试向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却“可怜身是眼中人”。
“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这句话有两重含义,一是写景,二是喻己。对青松,我们可以视为诗人在跟另一个自己交流,借此向天地,或自己表明心意。
“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等到严霜降,众树凋零,唯见青松卓然挺立。这里再度用了《楚辞》的典故,苏轼的“捡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也部分接意于斯。《楚辞・离骚》中:“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一样地高傲而卓绝。
陶渊明曾经有过志同道合的兄弟,即“友生”――“虽有兄弟,不如友生”(《诗经・小雅・棠棣》)。如今“友生”们散落在天涯,陶渊明的心理落差可想有多大,所以这首诗意境萧索。
结合序言中颜延之和刘柳的相继离开,给作者以沉重的打击。在《归鸟》中,陶渊明表达的是对于官场的厌恶与反感,而面对生死,作者是无力的。在这首诗中,诗人不禁问道,“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既然已经看破这是一场梦,那么缘何还要驻足尘世呢?
全诗以“青松”的意象开头,讲述了青松的高洁品性与卓尔不群,抒发了对于人世,或无常的喟叹。
其九
【原文】
清晨闻叩门,倒裳[1]往自开。问子为谁与?田父[2]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 缕茅檐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3],愿君汩其泥。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4]。纡辔[5]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注释】
[1]倒裳:颠倒衣裳,意为匆忙。《诗经・齐风・东方未明》:“东方未明,颠倒衣裳。”
[2]田父:老农。
[3]尚同:以同为好。《论语・子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4]禀气寡所谐:秉性不和。
[5]纡(yū)辔(pèi): 起缰绳。
【译文】
大清早听到敲门的声音,没来得及穿好衣裳就匆忙打开门。借问来者是哪一位?老农怀着好意远远提着壶浆前来问候,他困惑于我为何与时代相背离。“衣衫褴褛地站在茅檐之下,算不上高蹈的隐居之士。举世几乎都随波逐流,你也可以浑浑噩噩,自 浑水”。对于他的话我深表感激,但我的天性注定了不会苟合于众人。挽起缰绳回驾从政不是办不到,但违背自己的心愿又将陷入歧途。姑且痛饮这一杯酒,而我的人生马车将一去不回。
【赏析】
这首诗中这个“田父”可能是不存在的,他可能是另一个陶渊明的外化。一如《楚辞・渔父》中,屈原虚构了那么一个人物,来表达对于另一种选择的诉求(也就是说,渔父是另一个屈原)。这首诗和《渔父》类似,诗人借此表示他终身归隐的坚定信念,来统一答复那些唠叨着不断让他入世的人。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大清早听到敲门声,诗人倒穿着衣裳就跑着去开门,表达出作者仓促的样子。表面上的行为仓促,折射出内心还留有一份入世的情结。“问子为谁与?田父有好怀。”问先生是哪个?原来是老农带着酒怀着诚意来看我。
“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这两句开始进入了虚构。老农提着酒带着吃食,从远方来看我,怀疑我不得志,过得不好。
“倒裳往自开”与“壶浆远见候”是矛盾的,比喻作者和“壶浆”,亦即功名利禄的距离,是遥远的。
下面引用“田父”的话了,“ 缕茅檐下,未足为高栖”。不要以贫穷为高贵,哪怕是在乱世之中。而“田父”接下来的话“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让笔者再度想到《渔父》,“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禀气,禀性,志气,在这里大体是一致的。一个人首先要对得起自己,很显然,陶渊明在出仕与隐居这件大事上,是对得起自己的。
“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这句话让人想到《离骚》:“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而后面的“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则让笔者想到《离骚》中从“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的希冀,到“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的彷徨,再到“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的洒脱。
全诗以隐逸于田园的意象为背景,以类似于《渔父》的方式自问自答了一番。最后以表明自己隐逸的决心与态度结尾。
其十
【原文】
在昔曾,直至东海隅。道路迥[1]且长,风波阻中涂。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馀。恐此非名计[2],息驾[3]归闲居。
【注释】
[1]迥:远。
[2]名计:良策。
[3]息驾:停止车驾,这里指放弃仕途。
【译文】
年少时曾经远游,一直到东海边上。道路艰难而漫长,走到一半时有风波阻挠。是什么驱使我如此这般?似乎是饥馑使然。竭尽全力使自己吃饱,能剩下一点便积攒些许存粮。恐怕这不是一个好主意,还是停止追逐名利的步伐,回到休闲的居所。
【赏析】
这首诗是陶渊明的一段回忆。他曾一度离家求仕,但并不顺利,其中的坎坷磨难,诗人不堪回首。如果不是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他绝对不会踏上这样一条风波迭起的漫漫长路,同时,在这首诗中也表达了归隐的决心。
诗人有过三次正式的仕宦。《宋书・陶潜传》指出,“潜弱年薄宦”,也就是说,他在二十岁时曾为政府工作,拿着很低的薪水。结合史料与作者的诗句,应该指的就是本诗这一段经历。
“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指作者早年曾仕宦于东海沿海一带。
“道路迥且长,风波阻中涂”,进一步诉说着自己的艰难,而且语带双关。道路艰难漫长,既指“远游”的漫漫长途,也指艰难曲折的出仕之路;“风波”既指“远游”路途上的寒风和波浪,也指仕途上的各种困难和争斗。接着言明原因:“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作者在二十岁时家庭经济遭遇了危机,作者曾写过“弱冠逢世阻”(《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弱年逢家乏”(《有会而作》)之类的句子。饥馑,使得作者不得不努力工作赚钱养家。
“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馀”,足见作者的窘迫。在公元384年,时年二十岁的作者家中应该是有一些大的事故,比如亲人生病,比如次年发生大规模的饥荒等。作者盈余一点粮食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恐此非名计,息驾归闲居”,这么做殊非长久之计,干脆回去隐居。“息驾归闲居”,表明陶渊明渴望从内心止息对于名利的追逐,因而从“归闲居”升华到无欲无求的出世境界了。
其十一
【原文】
颜生[1]称为仁,荣公[2]言有道。屡空不获年[3],长饥至于老。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死去何所知?称心固为好。各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裸葬[4]何必恶,人当解其表。
【注释】
[1]颜生:颜回。
[2]荣公:荣启期。
[3]不获年:短命。《史记》记载,颜回死时仅二十九岁,《孔子家语》记载他死时仅三十一岁。
[4]裸葬:不穿衣服埋葬。《汉书・杨王孙传》:“及病且终,先令其子,曰:‘吾欲裸葬,以及吾真,必亡易吾意。死则为布囊盛尸,入土七尺,既下,从足引脱其囊,以身亲土。’”裸葬,为杨王孙所提倡,而风行于魏晋时期。
【译文】
颜回可称为仁义之辈,而荣启期也堪称道德之楷模。但颜回贫穷且短命,荣启期也忍饥挨饿直到老去。虽然他们留下了身后的美名,但他们的一生过得很悲惨。他们死了以后会去哪里?在生前称心如意才是美好的状态。修养自己的千金之躯,直到死亡降临才不得不放下。何必厌恶裸葬?人们应当理解裸葬的含义,那是回归自然的表达。
【赏析】
一直以来,颜回被誉为仁者,荣公也是很有名的隐士,但是颜回常常挨饿,早早地就死了,荣公九十岁时还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他们虽留下身后美名,但生前穷困潦倒,生活无着,受尽苦难。
有些人格外爱惜自己,把自己的身体看顾得特别仔细,但死后也只能肉体灰飞烟灭。因此,有人在弥留之际,嘱咐儿子将他裸葬,要以身亲土。
这首诗的前八句说名声不值得特别重视珍惜,后四句说身体不值得珍惜看重。
与第二首诗(“积善云有报”)类似,这首诗也表达了作者对于命运不公的疑惑,有近乎老庄回归自然的思想。本诗与第二首诗的主要差别在于,那首诗偏儒,而这首诗偏道。
“颜生称为仁,荣公言有道。”颜生和荣公,分别指颜回和荣启期,他们都是陶渊明久久追慕而不得的。
“屡空不获年,长饥至于老。”历史上关于颜回和荣启期的死因众说纷纭。
颜回大约是坚持不肯做官,贫病交加而逝;而荣启期天生地养,逍遥自在而终。他们临死前都很坦然,颜回觉得自己要回归大道了,荣启期觉得自己要回归天地之中了。
“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表达了作者对于名的观点:不足赖。
“死去何所知,称心固为好”,死后会去哪里?在生前称心才是美好状态。表达了作者对于死后的名声的看淡,活着应及时行乐。
“各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进一步站在死亡视角看问题,有一些道家的意味。
“裸葬何必恶,人当解其表”。裸葬,亦即人一丝不挂地被埋葬,意味着回归,因为人出生之时也是一丝不挂的,或许这也是裸葬的一个含义。
作者从颜回和荣启期的贫困谈起,认为人应该及时行乐,然后又谈到了自己对于裸葬的达观态度。过渡自然,有一点向死而生的意味。
其十二
【原文】
长公[1]曾一仕,壮节忽失时。杜门[2]不复出,终身与世辞。仲理[3]归大泽,高风始在兹。一往[4]便当已,何为复狐疑?去去当奚道,世俗久相欺。摆落[5]悠悠谈,请从余所之。
【注释】
[1]长公:汉代张释之的儿子张挚,字长公,曾任大夫,后来因为不和世人同流合污而被罢免。
[2]杜:关闭。
[3]仲理:汉代人杨伦,字仲理,陈留东昏人。曾以文章著称,后来广收门徒,培养了很多人。
[4]往:去,这里指出仕。
[5]摆落:摆脱。
【译文】
张挚曾出仕过一次,因为秉持高尚的节操,所以被免职。关闭大门不再出来,一辈子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杨伦在大泽之地授课,风骨从这里显得高尚。一次出仕就应该停止从而永别官场,为什么又犹豫迟疑?罢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世俗的言论一向都善于欺骗。摆脱世间的种种谬论,请随我归去隐居。
【赏析】
陶渊明在这首诗中言明了自己矢志不渝所恪守的事物。
“长公曾一仕,壮节忽失时”,“失时”在这里指“不逢时”。
“杜门不复出,终身与世辞”,不仅是人与世辞,而且是世与人辞。说明张长公归隐得彻底。
“长公”之后,作者又举了第二个例子,“仲理归大泽,高风始在兹”,在作者看来,自己和仕于汉顺帝时期的杨伦相仿。顺帝主政的近二十年里,朝政一直由宦官把持,连他本人也是宦官扶上位的。这与后世的晋朝军阀控制政权相仿。于是作者自然就归隐了。
“一往便当已,何为复狐疑?”一次出仕就应该归隐,这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地方吗?表达了作者对于官场的厌恶。
“去去当奚道,世俗久相欺”,表达了作者对于世俗的无奈。
“摆落悠悠谈,请从余所之”,顺任自然、听天由命吧。我既然想到了要摆脱世俗的种种谬论,那就归隐吧。我改变不了世界,但可以逃出去,比如归隐。
其十三
【原文】
有客[1]常同止,取舍邈异境[2]。一士长独醉,一夫终年醒。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规规[3]一何愚,兀傲差若颖。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秉。
【注释】
[1]《诗经・有客》:“有客有客,亦白其马”。
[2]此句相对作者而言。
[3]规规:拘泥的样子。
【译文】
有几位客人经常来访,但是他们的志趣迥异。一个人经常独自喝醉,另一个人则时时保持清醒。醒的与醉的人相互嘲笑,他们的发言往往不得要领。拘泥的人是多么的愚蠢,而傲然的人与之相比,较为聪明。为我带话给沉醉中的客人,太阳落山应该点起蜡烛。
【赏析】
这首诗很奇怪,作者本人是酒醉之人(见序言),似乎在这首诗中保持着清醒。如我们在梦中往往察觉不到自己在做梦一样,醉酒之人也很少能察觉到自己的真实状态。很明显,作者借酒酣之景写心中之情。
从行文看来,这首诗更为白话也更接地气。有三个自己:醒着的;醉了的;还有一个客观观察者。即祈求长生(道家意义下的自己)、立善求名(儒家意义下的自己)与作者本人的意识。
“有客常同止,取舍邈异境”,这句话半真半假。真处在于有几个客人前来造访,“假”处在于“取舍”二字。作者以醉酒之人代指自己的“形”,即追逐长生不老的自己。以醒着的人代指“影”,即求得身后之名的自己。
“一士常独醉,一夫终年醒”,这句话已在上面有所解释。“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说明在作者的心中,追求长寿与立善求名没多大的关系,甚至在时间成本的意义上,两者是矛盾的。一个人花一天的精力著书立说,这一天也就不大可能刻意调养身心或炼制所谓的丹药,以追逐长生不老。
“规规一何愚,兀傲差若颖”,比之于清谈误国追求长生的道家而言,儒家的立德立功立言更为务实。况且作者说“兀傲差若颖”,就是说儒家的自己仅仅是比道家的自己较为明智罢了。
“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秉”,日没代表生命的终止,而秉烛则意味着生命残存的信息。这句话是作者作为一个清醒的生命所说的,亦即出自“神”之口,《神释》中说:“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这里,“形”与“神”统一了,而在“死而不亡者寿”的意义下,“形”与“影”也完成了统一。一如百川归海,这三个自己都统一到作者的意识之中。结合作者的《形影神》,全诗以隐喻的手法具体描述了形影神是如何统一到“神”之中的。
其十四
【原文】
故人赏我趣[1],挈壶[2]相与至。班荆[3]坐松下,数斟已复醉。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4]。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5]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注释】
[1]趣:嗜好。
[2]挈(qiè)壶:提着酒壶。
[3]班荆:铺荆于地。《左传》:“班荆相与食。”
[4]行次:先后次序。
[5]悠悠:《列子・杨朱篇》:“悠悠者趋名不已。”
【译文】
老友赞赏我的嗜好,提着酒壶过来与我饮酒。铺好枝叶坐在松树下,喝了几杯后就醉了。乡亲父老七嘴八舌地谈话,斟酒也不按照上下的次序。不知不觉中已达到忘我的境界,哪里还在意外部的事物?追逐名利之人迷恋他所汲汲于斯的名闻利养,体会不到酒中的深深乐趣。
【赏析】
从诗的内容上来看,这首诗像是“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的诗作。
老友赞赏诗人饮酒的嗜好,大老远的提着酒壶跑了过来。大家铺好树枝树叶坐在松树下面,貌似大家伙都不胜酒力,喝得醉醺醺的,也就顾不得太多礼数与规矩。在朦胧的醉意中,什么都消失了,诗人忘却了自己,也忘却了世情,忘记了事物。这几句使人仿佛看到一个醉态可掬的诗人形象。
“觞酌失行次”,有那么多的名士,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在酒中,作者或许一点点地意识到酒醉本身,直到这份意识也瓦解了。这一点与佛教描述的死亡过程是相似的,酒醉对应死亡,而那份意识对应着死者的“中阴身”。
“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有些人迷恋功名利禄,但是诗人追求的是酒中的深味。魏晋以来,有很多的名士,他们大多崇尚自然,放浪形骸,以嗜酒为风雅,追求与自然合为一体的纯粹境界,他们认为只有通过饮酒,才能达到这种境界。“深味”就是指的这个意思,大抵是作者酒醒回味醉酒的感觉。尽管这种感觉很不真实很虚幻,不过,或许这一体验也只有在酒醉时才能把握得到。
其十五
【原文】
贫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班班[1]有翔鸟,寂寂无行迹。宇宙[2]一何悠,人生少至百[3]。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若不委[4]穷达,素抱[5]深可惜。
【注释】
[1]班班:鲜明的样子。
[2]宇宙:《淮南子・齐俗训》:“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
[3]人生少至百:《吕氏春秋・安死》:“人之寿,久之不过百。”
[4]委:抛弃。
[5]素抱:平素之志。
【译文】
因为贫穷,房屋不能得以修葺,灌木荒草遍长我的宅院。美丽的飞翔的鸟儿,寂静的小路上没有行迹。往古今来上下四方是多么的悠远,人的一生却罕有能活过百年的。在岁月的逼迫下,我的双鬓早已斑白。如果不抛弃对困顿还是通达的忧虑,那么违背平素之志很可惜。
【赏析】
按照训诂学者的说法,这首诗押的是入声韵。平声者哀而妄,上声者厉而举,去声者清而远,入声者直而促。所以,仅从音韵的角度讲,没有隐喻,没有抒情,这是一首酒后直抒胸臆的诗作。
“贫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首先从居住环境写起。衡门之下,可以栖迟,穷日子也有穷日子的快乐。
“班班有翔鸟,寂寂无行迹。”班班,鲜明的样子。这一句直抒胸臆,作者借飞鸟表达出一种遗世独立卓尔不群的状态。
“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诗人和天地对话,有问却没有答。慨叹在宇宙之中,人是多么渺小。
“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时间,能淡化一切,也能带走一切。如果自身作为旁观者,就能冷眼看着这一切。但可惜,陶渊明似乎并非这样的旁观者。他对这个世间,如同我们中几乎所有人一样,依然充满感情。
“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素抱,指的是诗人的平素之志。诗人用这句话,表达了自己对于平素之志的坚持。
全诗从荒凉的居所开头,写了自己寂寞而寥廓的心境,最后写了对平素之志的坚定之心。
其十六
【原文】
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1]。行行[2]向不惑,淹留[3]自无成。竟[4]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弊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披褐[5]守长夜,晨鸡不肯鸣。孟公[6]不在兹,终以翳[7]吾情。
【注释】
[1]六经:指《诗》《书》《礼》《易》《春秋》《乐》。
[2]行行:不断行走。
[3]淹留:迟滞。《楚辞・离骚》:“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
[4]竟:始终。
[5]褐:粗布衣。《》:“知我者希,则我者贵也,是以圣人被褐怀玉。”
[6]孟公:刘龚,字孟公。
[7]翳:隐蔽的样子。
【译文】
年少时很少与人交往,爱好流连的是阅读儒家的六经。行而又行,苦苦求索,不觉已入不惑之年,迟滞不前驻足原地,我一无所成。始终恪守住君子固穷的操守,我备受饥馑与寒冷的折磨。茅屋破败,饱经寒风的侵袭,荒草埋没了门前的庭院。披着粗布衣服守着漫漫长夜,报晓的公鸡迟迟不肯啼鸣。赏识我的刘龚之流已然过世,我只好隐蔽自己的真实感情。
【赏析】
这首诗隐隐有《国风》的风格,表达了和《离骚》相似的感情。
“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少年时很少与外界人事交往,所好者是儒家六经。“人事”可以理解为应酬式的交往。关于儒家的六经,一般读书人往往只会朝里读,而陶渊明则倾向于往外读。前者重分析,后者重综合。笔者想到《列子》的一个寓言:九方皋相马。九方皋看到的是马的天赋和内在素质,深得它的精妙,而忘记了它的表面(比如颜色,雌雄)。九方皋只看见所需要看见的,看不见他所不需要看见的。而陶渊明读书的方式应该与之相似。
“行行向不惑,淹留自无成”,现在已经年岁高了,但学业停滞事业无成。
“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敝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从“饥寒”“敝庐”“荒草”等字样,可见诗人的生活已经困窘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虽然始终抱着“君子固穷”的节操来隐居田园,但当悲凉的冷风袭来的时候,饥寒交迫的人实在不能入睡,只好披衣下床,坐待天明。诗人自认是君子,有遗风有傲骨,但也不得不向生活低头,向饥饿和寒冷低头。唯其出自一个隐士之口,这些语言才尤为令人悲哀。
“敝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这两句无疑是在渲染悲凉与漫长。这不仅写的是作者的处境,也是书写作者的内心。“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饥馑和寒冷使人清醒,盼着天亮,雄鸡却迟迟不打鸣。很婉转地表达了作者对于生活的担心。
“孟公不在兹,终以翳吾情”,能赏识我的刘孟公式的人物不在这里,我只好隐蔽自己的真情实感,言外之意有着《离骚》中“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的喟叹。
全诗从回忆自己的少年时代开始,写到了四十岁的彷徨无依,再结合眼下堪称狼狈和萧索的生活,最后谈到了自己怀才不遇的感受。
其十七
【原文】
幽兰[1]生前庭,含薰[2]待清风。清风脱然[3]至,见别萧艾[4]中。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觉悟当念还,鸟尽废良弓[5]。
【注释】
[1]幽兰:香草,比喻才德。《楚辞・离骚》:“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
[2]薰:香气。
[3]脱然:轻快。
[4]萧艾:臭草。《楚辞・离骚》:“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
[5]鸟尽废良弓:化用《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译文】
幽兰生长在前面的庭院里,含着芬芳等待着清风。如果清风轻快地到来,就能彰显它与臭草的不同。走着走着,迷失了原来的道路,顺应自然之道或许能够走通。察觉到了应该归隐,飞鸟射尽哪里还需要良弓?
【赏析】
本诗罕见地借用了《楚辞》,尤其是《离骚》的意象。作者用幽兰等待清风来显示它的清香脱俗,不与凡俗同流合污,以此比喻自己怀才不遇,正在等待时机。然而仕途险恶,所以只好隐居起来,自守清高。
“幽兰”这一意象容易让读者想到《楚辞》。
“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出自《离骚》,这表明陶渊明和屈原一样,也有着一份深沉的幽忧之思。
“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这让笔者想到《离骚》里主人公面对歧途的反应:“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而与屈原不同的是,陶渊明的肩上没有江山社稷的责任,因此于他而言,“任道或能通”。
“觉悟当念还,鸟尽废良弓”。作者不像屈原一样,后者身为楚国贵族,有着应该有的担当。作者可以选择隐居,并以这种方式延续着他山水田园般的生活。
其十八
【原文】
子云[1]性嗜酒,家贫无由得。时赖好事人,载醪祛所惑[2]。觞来为之尽,是谘[3]无不塞。有时不肯言,岂不在伐国[4]。仁者用其心,何尝失显默。
【注释】
[1]子云:指扬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今四川成都郫都区)人。西汉后期著名学者。
[2]载醪祛所惑:《汉书・扬雄传》:“家素贫,嗜酒,人希至其门。时有好事者,载酒肴,从游学”。
[3]谘(zī):问,询问。
[4]伐国:攻打别的国家。
【译文】
扬雄平素好酒,奈何家中贫寒买不起。有时遇上几个追求古事的人,带着酒向他请教问题,让他答疑解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有问题都给予切实的讲解。有时不肯说话,应该是询问到攻打别的国家的问题。仁者用他的心,当言则言,不当言则不言。
【赏析】
这首诗押的也是入声韵,与第十五首一样,言志乃至说理的意味很浓。作者是借辞赋大家扬雄来抒发自己的心情。
“子云性嗜酒,家贫无由得”,按照史书的记载,陶渊明的境遇颇似扬雄。和唐朝诗人喜欢以汉喻唐一样,陶渊明这样写也是自况,而这样的境况对应于《五柳先生传》中的“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于是“时赖好事人,载醪祛所惑”,对应于《五柳先生传》中的“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诗接着写扬雄“觞来为之尽,是谘无不塞”,只要有酒,几乎是有问必答。
“有时不肯言,岂不在伐国”,这句表达了诗人对于现实问题的缄默,但很明显,缄默不代表没有态度,不评论不代表没有态度,更不代表没有行动。
“仁者用其心,何尝失显默”,因为仁者考虑问题郑重认真,当言则言,不当言则不言。
全诗以移情的手法开头,记述了扬雄安贫乐道的状态,并以仁者的姿态对于前来请教问题的人们进行作答,最后表达出“仁者用其心,何尝失显默”的内心世界。
其十九
【原文】
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将养[1]不得节,冻馁固缠己。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2]分,终死归田里。冉冉[3]星气流,亭亭[4]复一纪[5]。世路廓悠悠,杨朱所以止。虽无挥金事,浊酒聊可恃[6]。
【注释】
[1]将养:养活。
[2]介然:耿直。
[3]冉冉:慢慢地。《楚辞・离骚》:“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这里是说时光荏苒。
[4]亭亭:遥远的样子。司马相如《》:“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
[5]纪:十二年为一纪。
[6]虽无挥金事,浊酒聊可恃:《汉书・疏广传》:“……广既归乡里,日令家共具设酒食,请族人故旧宾客,与相娱乐。数问其家金馀尚有几所,趣卖以共具。”
【译文】
昔年曾忍受漫长的饥饿,于是丢下农具去学着做官。养活一家人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饥馑与严寒总是和我纠缠。彼时已接近而立之年,意志得以分辨廉耻。以耿直的秉性去从事我的工作,最终还是拂衣而去,隐居田园。岁月如梭,时光荏苒,悠悠然地又过了大约十二年。人间一向寥廓混沌,因而杨朱停止在歧路之前。虽不能像归隐的前人一般挥金取乐,但有浊酒也使我很快乐。
【赏析】
作者以清醒的姿态简略回顾了自己做官的动机与经历,接着说明归隐的自在。
“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交代了学习做官的动机不是为了“澄清天下”,也不是为了光宗耀祖,只是很现实地也很重要地不想继续忍饥,毕竟孔子说过,“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这里的“学”原指求道,这里指求取功名。
“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分,终死归田里”,这四句概括了作者从二十九岁到四十二岁这十三四年的仕途经历及他彻底归隐的状态。
归隐后,“冉冉星气流,亭亭复一纪”。“一纪(十二年)”应改为“十载”――作者于四十二岁归隐,作这首诗时五十二岁。不过古人也有虚指,所以无论是“一纪”还是“十载”,都表示了恍若隔世,时间邈远。在这十年里,作者据说染上疟疾,九死一生,加之亲朋好友纷纷离世,作者不免有此喟叹。加之作者站在死亡的角度去审视自己的人生,因而这一句的格调复杂,对于很多事情作者都能够放下了。
“世路廓悠悠,杨朱所以止”,经历苦难不代表拥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活着远比死去要艰难。其实不止是杨朱,几乎我们每一个人对于前途都是未知的。正是这种未知给我们带来了恐惧的感觉,或者说,无常。而“虽无挥金事,浊酒聊可恃”,既然不能像归隐的疏广那般出手阔绰,至少酒还是有的。
其二十
【原文】
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1]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洙泗[2]辍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如何绝世[3]下,六籍[4]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5]。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
【注释】
[1]汲汲:心情急切的样子。《汉书・扬雄传》:“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
[2]洙泗:洙水和泗水,曾是孔子讲学的地方。
[3]绝世:断绝食物和祭祀,这里指汉朝灭亡。
[4]六籍:六经。
[5]头上巾:有用头巾滤酒的习惯。
【译文】
伏羲、神农这些圣人离我们已然久远,现在满世界不再淳朴纯真。那位投入于传道的鲁国老人,竭尽全力将社会弥补,使之重返真纯。虽然没有感应到凤鸟的来临,礼崩乐坏的时代也因而有所恢复。而洙泗之滨依然回荡着微言大义,战乱却把时代推向暴秦。书典籍有什么过错?被秦始皇烧成灰烬。汉初几位老人勤勤恳恳,为往圣的经典绝学呕心沥血。缘何汉朝倾覆之后,就没有人肯阅读六经!人们驾车终日奔波,却鲜有知道自己的方向的。若不再痛快地饮酒,怕是要辜负滤酒的头巾。只遗憾我酒后胡言乱语,你们也应该原谅我这个醉人。
【赏析】
这是组诗的最后一首。
在陶渊明看来,从《山海经》记载的先民,到夏商周三代,再到秦汉,世风日下。
“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像伏羲、神农那样的时代已然遥矣远矣,作者指的是三皇时代,是他所怀念的。
下面到了春秋时代。“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这个鲁国的老人显然就是孔子。孔子为传道汲汲奔走,补救阙失。
在作者看来,因为孔子的缘故,“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论语・子罕》中记载了孔子的一句话:“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各种祥瑞没有彰显,意味着圣王不会降临,孔子也要离世了。身处春秋的孔子和身处晋宋之交的陶渊明都有着“凤鸟不至”的感慨。
“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在作者以及大多数人眼中,秦朝是一个暴虐的朝代。例如奴役百姓修造很多大型的建筑(如长城、阿房宫等),例如焚书坑儒。尤其是后者,诗书典籍的被烧毁令作者痛心疾首。
“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好在西汉初还有伏生等几个老儒生,为恢复往圣的经典勤勤恳恳。
作者依次而下,述说了两汉倾颓之后的场景,“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为什么到了这一个时代,就没有人喜欢亲近六经了呢?
人们“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忙忙碌碌却不知为何而忙碌,可能在陶渊明看来,六经的精华也随着怀终追远的精神一并消失了。
于是“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现在除了痛快地喝酒,还能做什么呢?
最后,“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给自己打了一个圆场,所指向的不仅仅是这首诗,同样指向了这组诗中的其余十九首。
全诗从远古写到了夏商周,再写到了秦汉时期的儒家,继而感喟现实与六经的脱节,最后写到了自己,有咏史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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